潜龙勿用(43)

作者:世间怀花客 阅读记录

六月初五,扬州大水。

那一晚滚滚凄风惨尽人间,幸存下来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在天上看见了龙。

是漆夜暴雨之中,赤天浓云之间,一条白龙破云而下,直直坠进江水里。

更有许多人说,不仅有龙,还有一只浑黑的金眸大蛟。蛟龙缠斗,才叫水漫过观音山。

又纷纷争言道,既相斗,必有输赢。该是白龙更胜一筹,压过了黑蛟邪气,才让雨停在破晓时分,邪魔溃退奔逃,人间守得云开。

凡人愚昧无知,却懂得分世间生灵为三六九等,仙人妖魔叠作塔,轻的清,重的浊,界限分明规矩。

所谓罪孽,自然都有所加诸。

那是六月初六,洪水退去,晴空日朗。夏至已在雨里度过,再两日,就是大暑。

浑浊咸腥的江水里浮满朽木乱草,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从水下伸出来,拨开障碍,往岸边去。

近了损毁的河堤,那手扣住泥土往下撑,哗啦地,水里拖出两个人的身体,一个抱着另一个,费尽力气爬上岸。

白则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衣裳,此时已被浊水和黏血浸透了,脏污得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他半睁着眼望向沈渊,颤巍巍地伸出手,勾住了对方的一片衣角。

沈渊也垂首看他,大概是累的,黑沉沉的瞳孔有些涣散,无法聚焦似的,眼前重影一片。

“做什么?”说着握住白则的手指,嗓音嘶哑,“怕我把你扔在这走了?”

白则闻言低低地笑,说:“你走不动了,我知道的。”

沈渊轻哼一声,凉凉问:“你还开心上了?”

“没有……”白则越说声音越弱,“我开心的是……这是第一次和你一起,看见外面的天光……”

这话说得叫人心紧,十几个字,一腔孤勇与天真揉碎成团搅在一起,又纯又痛。沈渊张了张干裂的嘴唇,说不出回应的话来。

破晓的白蒙过去,头顶天空的颜色渐渐趋向雨过天晴的浅青,一群鸟雀从缕缕细云下掠过,白则轻轻啊了一声。

“我还没仔细瞧过陆上的鸟,它们怎么这样小……抓在手里,是不是就飞不走了……”

嗓子哑得厉害,说到最后全成了气音,听不清楚。沈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快疼死了,捂住他的嘴,小声劝道:“别说了,省点力气。”

白则的眼睛微微弯起来,是在笑。

阳光洒下来,温暖热辣,水汽轰隆隆地蒸腾开去了,空气里有种闷闷的潮湿,催人发昏。

“别睡过去。”沈渊说,“一会儿就会有人来找我们了,别睡。”

可我太累了,白则想,就眯一下下吧。

沈渊看出了他的意图,强行拉开他合上的眼,指尖却也虚软无力。

“再坚持一会,乖……”

那双快要干涸的眼里因为刺激流出两行生理性的眼泪,沈渊低下头一一吻净了,抬眼却见他哭得更凶。

胸膛起伏,手掌下吐息急促。

“哭什么……”沈渊眯眼看他,越来越难看清了,“傻子似的……”

一切都浑浊起来,像回到了水下。昏沉之际,远处传来一声呼喊,声音渺远而熟悉,是在叫“沈渊”。

沈渊费劲地转过头,倒塌的房屋间有个模糊的身影,在朝这跑来。

“汪濡。”

沉沉的挂念忽地能暂时放下了,他眼前黑得厉害,手一滑,人歪歪地栽下去,像颓了玉山、倒了苍松。

两个人倒在一起睡过去,凭他身后乱哄哄、热辣辣的人间。

十里街已被大水冲得破碎混乱,画舫没了,小楼倾了,石板路变得坑洼泥泞,没退去的水还在其间咕嘟咕嘟地窜。

一面儿的红楼青苑里,只有向晚楼还完完整整地立着,洪水大雨只刮去它屋顶的几片瓦,别的半分未损。

天灾下的扬州早没了寻花问柳的人,无家可归的灾民叫苦连天,躺在街道两旁哀呜,身上发出阵阵水腥味,在烈阳下招来蚊蝇。

沈渊垂下眼,放下竹帘。

室内没有几缕光,阴凉到森冷。他刚想摸索着给自己倒杯茶,房门就轻响三声。

“进来。”

一袭月白浅青的袍子,是汪濡。

药味扑面而来,汪濡端着碗走到他面前搁下,问:“怎么样,好些没有?”

沈渊摇摇头,“没什么效果。”

“仍看不清?”

“嗯。”沈渊皱眉闻那苦涩的药味,“伤到了经脉,本不是一天两天能好的。”

“你这几年是怎么了。”汪濡在他身边坐下,“像人老了一样,伤越来越难好。”

沈渊自嘲一笑:“可能是真的老了吧。”

汪濡看着他,看他端起碗来把药一口一口咽下去,平日里又直又稳的手腕分明在细微地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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