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二丫远远望着蹲在黑暗溪边的黎雪晗，心中莫名阵阵抽痛。

家中经济败落，钟夏卖咸菜赚来的钱根本不够钟远买酒喝，一家三口每天三餐只能吃自家种的地瓜和油菜花，连当时最便宜的面粉都买不起，日日饿得面黄枯瘦，钟夏最终病倒在床。

十岁的黎雪晗开始休学，转而在学堂打扫卫生，拖地抄书。抄完书，便到书院附近的叶家面馆洗碗刷碟，为钟远赚酒钱的当儿也为钟夏赚取医药费，好让钟夏早点就医。

在黎雪晗的努力下，数月之后终于凑够了请大夫的钱。看了大夫的钟夏服了药，在家中休养几天，卖咸菜的工作便只能让黎雪晗代劳了。

这几天大雨连绵，黎雪晗拄着拐杖，手上提着一个竹篮，冒着大雨，在洮州清水镇上挨家挨户地卖着咸菜。大雨天的，敲门声被哗啦啦的雨声盖过，住户听不见外头的叫卖声，就算听见了，也不会有人愿意冒着大雨开门买咸菜。

黎雪晗走了十条街，篮中咸菜一瓶都没有卖出去。刘二丫和南宫凌站在街头一间关了门的店铺前，看着那踉跄身影一步一步地在雨中走着。刘二丫心疼得落下一滴泪，由衷地觉得，这位名叫黎雪晗的男孩，童年真是坎坷。

大雨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乌云遮去了日光，昏昏暗暗的。那名行走在街道上，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提着竹篮的男孩似乎在一点一点地长大，一点一点地长高，一点一点地走近……

梦境中，一年，一月，只在眨眼的那一瞬间。刘二丫知道，黎雪晗卖咸菜卖了好几年了，可见钟家夫妇对他何其残忍。

烟雨茫茫，天地之水连成一片，让人分不清何处为天，何处为地。模模糊糊的，只听那拐杖的哒哒声渐渐靠近，蒙蒙烟雨中，衣衫尽湿的黎雪晗出现在了眼前。

此时的黎雪晗，十三岁。正站在一丈开外的街道对面，立在刷上红漆的檀木门前，敲了两声，无人回应。黎雪晗收回了敲门的手，不再继续，好像这户人家从来不曾开门一般，他也已经习惯了。

黎雪晗转过身，伤感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来，与刘二丫对上了眼。

一头高高盘起的青丝被雨水打湿，缝着一块又一块补丁的白色窄袖麻布粗衣湿漉漉地贴着瘦弱的身躯，雨水顺着几根垂下的发丝点点滑落脸颊，墨般秀眉，秋水明眸，秀挺鼻梁，红润小嘴，瓜子般的脸……

天空一道雷电闪过，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似要将天地炸开。刘二丫愣愣地隔着雨帘，望着大路对面长得与他一模一样的黎雪晗，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石化般呆在原地。

对面的黎雪晗似乎也看见了刘二丫，愕然地立在雨中。

一旁的南宫凌也微微一惊，望向黎雪晗再望向刘二丫，凌厉的双眼似雨滴落在地面的积水上一般，荡漾着难以捉摸的情绪。

刘二丫之前才觉得黎雪晗很眼熟，越长越大更是眼熟，但也只是眼熟，像遇见了故人却想不起对方是谁的那种眼熟而已。刘二丫完全没有想过，梦境中看见的这名男孩竟然会是自己，而且男孩所经历的，都是他以前亲身体验过的生活。

刘二丫脑袋霎时一片空白，感觉有雨滴点点落下，终于打湿了这具近乎透明的身体。

以前他一直在想，要以什么方式唤醒脑海中沉睡的记忆，好让他早点想起故乡，想起家人，想起一切。如今，他万万没想到，一直找寻的记忆居然在梦里出现了，就这么突然地出现了。毫无征兆的，像看戏一般，刘二丫一场接着一场地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完了自己的前半生。

想起男孩墓前上香，想起男孩跪倒在地，想起男孩遭遇家暴……

刘二丫脑袋昏昏沉沉，感觉有股力气在抽拉着他的身体。就像一块磁石，生生地把他吸住，而对面街边的黎雪晗，正是那块磁石。

一切变动来得极其突然，刘二丫丝毫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一眨眼，就感觉浑身像浸泡在水中那般冰凉，大雨点点落在身上，又冷又难受。他低头望着左手提着的篮子，抬起右手握着的拐杖，望着道路对面的南宫凌……

这……他这是成了梦境中的黎雪晗了？

刘二丫踩着地上的水洼，白靴早已浸满了水，踩在水面上，丝毫没有感觉。他茫然地走着，漫无目的。眼角余光似有黑影靠近，也不知是什么掀起了满地的水花。

他叫黎雪晗吗？他真的……是黎雪晗吗？

迷迷糊糊中，刘二丫被人抱了起来，旋身避到街角处，骏马的嘶鸣声响在耳侧，刘二丫从这声嘶鸣声中惊醒，忽见车轮碾过的水花飞溅过来，打湿了眼前之人的雪白衣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