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拾遗录【CP完结】(183)

作者:羹一瓢 阅读记录

苏少九点了根烟,打开车窗透气,一阵风忽然从脸颊卷过,吹走燃烬的烟灰,使那橙红更亮,十月的风确实有些凉。

一个穿着布褂的票贩敲了敲他的车门,他按着瓜皮帽笑道,“先生,票要伐?”

苏少九吐了口烟,从容神色中有些黯然,这些黯然是他久居山寺对外界热闹的茫然,他问道,“什么情况?”

票贩抓着车窗沿,生怕被人群冲走,在一片喧嚣和嘈杂中笑脸相告,“天蟾舞台的新角白若玉的戏。就唱过那么一回,他一登台就有军爷包下整个场子,想听他的戏难着哩!现在票价炒的很高,平常人一票难求。”

烟雾在苏少九眼前忽隐忽现,他无聊至极随口问一句,“哪个军爷?”

票贩说,“南京方面特调来的先遣团团长,穆柯穆军爷。”

苏少九说,“哦,驻防上海?”

票贩说,“是。”

苏少九说,“那岂不是督军手下的兵?”

票贩说,“那是,整个沪浙吃官粮的都是督军手下的兵。”

苏少九与票贩闲聊之际,眼前闪过一个人影。苏少九滞住一刻,立马把烟按灭在车窗沿上,可是他心里焦急没有注意到烟蒂按在了票贩手背上。他推门下车,有一点光亮,有一点幻影,足以使他不顾一切扎进人群。

大剧院门口人满为患,苏少九恨不得变成一阵风或者一团火从人缝里卷进去。他终于发现了可以为今夜狂热的地方,却像个无头苍蝇似的无计可施。

看一场戏确实不容易,尤其是好角儿的戏。

加之上海早就四分五裂,英租界、法租界、公共租界,以及日本人占领的苏州河以北的地区。电车早已不互通,想看一场戏需要换乘好几路车。

所以每个人都激动狂躁,吼叫着、谩骂着,仿佛比在赌桌上押命更让人血脉喷张。不能否认,他在鬼门关走一遭是一个极惜命的人。

这样的热闹他也没有必要凑。正当苏少九退居一旁准备等副官前来救驾,人群停止了骚动,三三两两的嘈杂后,再无喧闹,然后传来的是矫健的步履声。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方才为了售票吼破嗓子的院主喘了口气走向前迎接,讨好献媚地拥戴进去一位军爷。

苏少九不屑地瞅了瞅,果然,最好说话的还是一身绿皮,可他今天偏偏打扮的摩登漂亮,丝毫没有威慑力。

穆柯走进了大剧院。

剧场里装饰的富丽堂皇,穹顶的吊灯光焰四射,唯一黯淡的地方就是四角。厅内的过道上铺着华丽红毯,进来的人也都非富即贵,懂戏的、不懂戏的。

若玉第一次登台唱戏是在一个小戏楼。戏过半场穆柯才得到消息,匆忙赶去要了一个包厢,只是怎么瞧着那台上的一颦一笑都很陌生,当真作假。再说,别人不知道,他清楚。若玉的破锣嗓子怎么能唱的婉啭动听,他哪里是唱戏,分明是在唱双簧,得亏幕后的小戏子下了不少功夫才能对上他的口型。

更让穆柯气恼的是,别的他也不多想了只想让他好好呆着养伤养病。若玉偏不,不仅叫嚣着有本事养活自己还和那个林锦笙厮混在一起,甚至为了他和自己动手!谁知道又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卢瑾郎,整天像个跟屁虫似的腻在若玉身边。

穆柯绑不住他也要看着他,戏罢吩咐了禧连城戏班的班主,但凡是白若玉的戏,不管在哪里唱他都要包场。

穆柯在前排坐下,也不催也不喊,只是坐着。从酷暑到寒月,他做什么都浑浑噩噩全身不自在,就像现在他盯着大舞台都有些出神。

那舞台正中悬挂的横匾,上书“熏风南来”四个大字,舞台顶端用百余根变形斗拱堆砌接榫,螺旋而上,像个鸡笼。仿佛雀儿就站在舞台中央动也不动,笑也不笑,也好,他一张嘴就要和自己骂架。

穆柯委曲求全,别的都不管总要先回家养好身体。若玉反唇相讥,你忘了你爹是怎么骂我和我娘的?我是回去自取其辱还是回去看你二娘的脸色,她巴不得你我不得好死,少和她儿子争家产!穆柯讥讽他满脸油彩做戏的不唱戏,若玉反驳他穿着人皮做人的不当人。他也想做个人,可那能怎么办?穆柯打从七年前在雨夜里见到若玉第一面,就知道这是有缘人,只是这渊源太深,冥冥之中的亲缘,老天作弄,是爱是恨不该牵扯都血脉。这么一想,血肉包裹的骨骼都在颤栗。

盯得时间久了他的眼神变得涣散,那鸡笼顶就要掉下来,变成铁笼把若玉罩在里面,转眼一晃,笼里的人又变成了自己。

穆柯啧叹一声让副官唤来班主,“什么时候开锣?”

班主让人给穆柯沏了杯茶,笑着说,“白老板正在后台敛妆,这就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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