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活下来了，就不要去想死的事情，做好一个活人该做的事情就好。”

伦纳德安静地听完了帕列斯的话语，没有做声。

他已经是一个成熟合格的非凡者，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是暂时迷失了方向，也在巨大的打击中精神不稳。凭借伦纳德自己的意志和抗压能力，他也能逐渐从悲伤中缓过来，但帕列斯的存在无疑是他的定心丸，让他更够更快，更好地找回自己，找回应有的干练和稳重。

“……老头，谢谢。”

帕列斯极其响亮地啧了一声：“感谢别人的时候还叫老头？没礼貌的小子。”

伦纳德挠了挠头，这一次的训斥确实让他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尴尬地笑了笑，正准备重新感谢一下帕列斯的时候，又听到这个苍老的声音在脑海中继续说道：

“罢了罢了，听你小子这么喊这么久倒也习惯了，别改了吧，要是从你嘴里蹦出来什么尊敬的，殿下，阁下，估计会把我恶心得报纸都看不下去。”

“你这次又想订什么报纸？”

伦纳德选择性地忽略了帕列斯的吐槽，反正帕列斯时不时的毒舌和贬低他也已经习惯了。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随口问道：“你之前还说《贝克兰德日报》的主版面已经全是对皇帝的歌功颂德，看了就让你犯困，《塔索克报》也因为不涉及政治新闻越来越没意思。贝克兰德的两大主流报社你都不感兴趣，而廷根的日报你觉得连前两份报纸都还不如，只能打发时间，难道老头你现在对也开始那些八卦贵族和富豪的新闻、那些三流小报感兴趣了？”

一边说着，伦纳德一边朝着这片森林的外围走去。

在荒凉寒冷的山脚下待了一夜，他早就觉得冷了，连外套扣子都扣严实了。之前因为担心牵连到他人而不敢外出，现在他迫不及待地想到附近的村庄或者城镇吃口热乎的炖菜或者汤暖暖身子。

“我的意思是，你可能要考虑搬家了。”

“搬家？”伦纳德的脚步停了下来，疑惑道，“搬到哪里去？”

帕列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一张口就说出了一个惊天消息：

“黑夜教会马上就要不复存在了，你应该离开鲁恩，不然就要加入雷霆教会了。”

伦纳德微微瞪大了眼睛：

“两个教会要合并了吗？这太突然了，为什么？”

虽然之前的合作已经隐约能看出教会产生颓势的端倪了……但是为什么突然就合并了？

再说了，两个教会的教义、观念、仪式要求都天差地别，单是对教育、家庭和工作方面，古往今来两位神灵的信徒学者们就已经吵了不知道多少架了，现在合并，那到底是以谁的教义和观念为主？

结合之前黑夜教会对雷霆教会看似平等实际上潜移默化间稍微低了一头的情况来看——他一个序列5的非凡者队长居然被“代罚者”拿着一份雷霆教会的文书先一步直接带走了，而黑夜教会的通知之后才来，就能看出这是先斩后奏——伦纳德对黑夜教会的教义能够占据主导地位不抱希望。

如果以雷霆教会的观念为主导，那作为一个从小接受黑夜教会教育的非凡者，伦纳德就确实要考虑不回去工作了。

而且很显然，就算他回去了，也没有再往上的晋升空间了。

在伦纳德脑海中，帕列斯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问道：

“你怎么这个时候又不动脑子了？是因为不想去猜测那个现实吗？”

“雷霆之神已经引入费内波特的大地母神教会入驻鲁恩了，你现在再好好想一想，‘黑夜教会即将不复存在’，到底是什么意思。”

伦纳德的呼吸突然一窒。

“等等，老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意思是，女神祂，女神祂已经——？！这是真的吗？你是怎么知道的？所以这不是两个教会融合，而是雷霆与真理教会直接将我们黑夜教会的非凡者全部收编——”

女神死了？

难以置信……非常难以置信，就像常识忽然崩塌了一块那样让人不安，就像从此以后都不会再有夜晚和繁星一样让人难以置信。

但是神灵会死吗？——会的。

伦纳德已经不止一次听闻神灵的死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高高在上，亘古存在的神灵也会死亡这件事情，已经从大逆不道的妄想逐渐变成了让人绝望的事实。

似乎从“永恒烈阳”坠落的那天之后，宣扬“众神将死、末日即将到来”的众多神秘学组织和言论就逐渐在各个圈子流传开来，而神灵的接连死去导致这些言论逐渐在教会中都拥有了市场，逐渐地，就连官方管制也跟不上这些悲观言论的流传速度。

甚至，在神秘学中对应“灾难、末日”的魔女教派，还因此多吸收到了一批信徒和追随者。

帕列斯看了伦纳德一眼：“你比我想象中的要冷静。”

“是吗？”

伦纳德沉默了一小会儿，随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的表情确实很平静，便扯了扯嘴角，笑着说道：“或许是受到的刺激已经很多了，所以现在反而没什么反应吧。在听你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以为我会嚎啕大哭，会难过到失控，会就此失去人生的方向，会惶惶不知所措……但没想到，嗯，我还挺平静的。”

“这或许也是成长吧。”

帕列斯没有接话，反而问到：“你难过吗？”

伦纳德这次沉默得更久了。

信仰的崩塌和信仰对象的死亡哪个更难接受一点？伦纳德也不知道答案，他更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这个殊荣来逐一感受这两种痛苦。

作为一个在黑夜女神的教会孤儿院成长的孩子，伦纳德必须承认自己并没有像其他的育婴堂和社会的济贫院、孤儿院里的孩子那样受更多的苦，这也就潜移默化地让他在心中建立起了对女神的信仰和感激，带着“想要将女神给予我的帮助给予更多人”的想法，伦纳德顺利地长成了一个出色的人。

伦纳德觉得自己的信仰应该也算虔诚，而女神就像他心中最敬仰的人。

因此，在意识到“帮助了他”，“拯救了很多人”，“给了他受教育的权力”的自己最敬仰的人居然默许了因斯·赞格威尔的一系列灾难的发生——甚至灾难就发生在自己所在的廷根——之后，伦纳德的认知和世界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从小到大的观念和信仰被重重一锤砸出了蛛网般的裂纹，伦纳德无法再和过去一样快乐虔诚了。

“我很难过。”他涩声说道。

“我觉得我很想哭，哪怕是为了我的信仰也要大哭一场才好，但是老头，我哭不出来。”

“因为我已经哭过一次了，在意识到因斯·赞格威尔能够带着0－08逃走，是女神默认的时候。”

帕列斯叹了口气：“想哭就哭吧，我也不会嘲笑你。”

伦纳德自嘲般笑了笑道：

“不，我已经不想哭了，我也不应该怨声载道，因为我没有不高兴和抱怨的权力。”

“我只是在想，决定未来发展的一直都是神灵之间的事情，好比女神死了，雷霆之神就要收编黑夜教会，然后和费内波特冰释前嫌，引入大地母神教会，事情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发展的，这是不是说明，我们这些凡人的仇恨、战争，经历的痛苦和没有理由的死亡，其实都并不重要？”

“如果我说，这是一种必须。”帕列斯想了想，斟酌着语言说道，“好比为了一百个人牺牲十个人，为了一万个人牺牲一千个人，这样说，你会觉得心里好受一些吗？”

伦纳德低下头，看着脚边挂着霜的草叶：

“如果这是必须，那我愿意牺牲。但我希望至少有个人告诉我，我是为什么而死的。”

说完这句话，伦纳德深吸了一口气，在寒风中抹了把脸，又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似乎要把自己身上积压的负面情绪也一起随着深呼吸排出去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