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澜手忙脚乱地抓起手机：“喂？”

对面那边的背景音听起来颇为嘈杂，像是正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但熟悉的声音还是穿透了它们，传了过来：“澜？我刚刚看到有几个未接通话请求。这里信号不太好，你是有什么急事吗？”

“我——”温澜顿了顿，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其实……”

一声尖锐的喇叭滴滴声，然后是更为混乱的一串电子报站声和轰隆隆的杂音，导致明仲夜的声音听起来模模糊糊的，有些不够清晰：“澜，要是你这边没有特别紧急的事，我等会再给你打过来？我这边现在其实还有点忙——”

“别挂电话！拜托了！”温澜一听对面可能要挂电话，赶忙截断了对方的话。他预感到，自己如果这时候不把有些东西说出来，再隔个一天，甚至多隔几个小时，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勇气说了，“就几句话，想要现在告诉你，不会耽误你太久的……”

也许是敏感地意识到了什么，明仲夜忽然静下了语气，声音听起来也离话筒更近了一点：“很重要的事？必须现在说？”

“嗯。”温澜大力攥紧了手机，“很重要。拜托你，听我说完。”

“好。”明仲夜立刻答应了。他似乎跳下了某种交通工具，迅速远离了嘈杂沸腾的人群，又特地快步往某个安静一些的方向走了走——温澜举着手机，感觉话筒里的杂音明显变少了，背景音从嗡鸣作响听不清的各种混乱，变成了只有一种有节奏的电流音夹杂着依稀几声马达响的环境。

“说吧。我听着呢。”明仲夜这时候开口道，语气很平稳，也没有催促他的意思。

温澜听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下意识叫了对方一声：“明……”只是这么唤出对方的名字，他突然就觉得自己的心口堵得有点慌，甚至连眼泪都想要流下来。

“嗯。我在。”

“上次去餐馆，我喝多了，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实在对不起。我不记得后来自己是不是还对你说了些什么很糟糕的话……但那并不是我的本意。”他的声线紧绷，不自觉就说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急切，“你不要往心里去。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没什么，那个时候我知道你喝醉了。”片刻后传过来的明仲夜的声音依然低沉悦耳，“你不必特地为了这件事道歉，澜。”

“但我其实并不想那样做的——”温澜咬了咬牙，“而且我后来也没有主动联系你，澄清误会。我知道自己这件事处理得很糟糕。对不起。”

“澜，不要自责。我真的没有介意。没关系的。”明仲夜的脚步声似乎在往另一个方向走了，温澜感觉到他周围的杂音好像又渐渐大了起来，多了些行人的说话声，“你那边的时间已经不早了吧？今天先好好休息，有其他的事，我们下次有空再聊，好吗？”

这是真的要挂他电话的意思了。但他绕了半天，其实还完全没说到想说的正题上，反而可能更加深了对方的误会，以为他单纯就是来道歉的……温澜此刻几乎要把自己的手掌攥破，简直是对自己有些绝望了：“明。仲夜，我其实……”

“你到底怎么了，澜？”明仲夜似乎听出了他情绪中的某种异样，原地刹住了脚，连语气也变得更为温和了，尽管温澜完全不知道对方到底是如何察觉到的，“你别急，我听着，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慢慢说就是……我不会挂电话的。一件一件，慢慢来，好吗？”

在对方的安抚下，温澜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勉强把之前想好的那些词句慢慢组织成了句子，一句句说了出来——

“明，其实这么多年来，有些事，我想过很多遍。每一次我心里都是一样的答案，但每一次，我也都还是没法真的把它们说出来。”

“你知道，在我心里，你一直是个真正的天才……聪明，勇敢，自信，坚定，阳光又耀眼——几乎堪称完美。”

“而我，其实是个相当普通的人。从小到大，一直被要求做正确的事，走正确的路，也一直战战兢兢地遵守着所有既定的规则和道路，害怕自己哪一步走错，就万劫不复了，就再也……再也去不了更好的地方，也看不到你这样的存在了。”

“对你来说，也许很多事情就是天经地义，本该如此。你觉得任何事情都该有其意义，你真正想要做成的事也一定能够做成——说真的，我很羡慕你，非常羡慕你身上这样的特质，这个我一直想学但永远学不来的特质。”

“同时，你很英俊，很有魅力，也很迷人——我从一开始就被你吸引了，自觉或不自觉地。但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其实有很长一阵子，我觉得很迷茫，也很痛苦。”

“明，你那么完美，但这份完美，并不是因为我——说到底，你的任何一方面都和我没有半分关系。倾慕你、走在你身边的人有那么多，而你对我来说，就像暗夜里的光芒一样，其实可望而不可及。”

“但你却主动来到了我身边。靠近我，对我说，我是与众不同的。那个时候你甚至告诉我说，说……你喜欢我。”

“明，你知道，喜欢、甚至是‘爱’这种虚无的感情，对我来说，有多困难吗？”

“爱你，则尤其难——我得把自己想象得多好，才敢站在你身边？才能相信，你是真的看见了我，愿意接受这样残破阴暗的我？而不是在深入一点的了解后，就会立即转身离开，把我一个人永远地留在原地，留在孤独、痛苦和更深切的黑暗里？”

“这件事情看起来太渺茫了，太没有真实感了。那一点点的微弱希望，几乎让我感觉到接踵而来的、更深切的绝望。”

“所以，那时的我选择了放弃。因为害怕，也因为对这一切全然没有信心——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你。”

“我想，我不过是个懦弱自私的人。我确实不配得到这一切。不配被你喜欢。”

“后来的这么些年……这想法也一直没怎么改变过。”

“直到奇迹般地，你和我在那样的情况下重逢。甚至，你再次选择主动出现在了我的世界里。一次又一次地，主动接近我。”

“明，我无法不被这样的你打动。”

“我也无法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失去你的消息。”

“其实每一次和你分离，我都很难过。害怕再也不会有下一次再见了。”

“也许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其实从来都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所以反而愈发恐惧和逃避，迟迟不肯相信和接受这样的现实——”

“我喜欢你。哪怕将来有一日会失去你，我也接受。我心甘情愿承受这份痛苦。只要你现在还愿意留在我身边，那么其他的一切，其实都不重要了。”

话筒对面沉默了许久。仿佛世界在这个瞬间都是寂静到让人窒息的。他只听得见自己急促如鼓点的心跳声。

明仲夜……还有在听吗？听他这些啰嗦而唠叨、也许纯粹是一厢情愿的可笑自白？

温澜飞快地移开电话看了一眼屏幕：还好。通话页面上的秒数还在走动。电话并没有被挂断。

只是，对他这样一番话，对面那个人，又会如何回答呢？会不会觉得他的回应来得太迟了？或者只是他自作多情、徒增烦恼？又或者，目前只是在思考，如何在不太伤害他的情况下，给出一个轻巧含糊的回答，好绕开他的请求、同时继续维持普通朋友的关系？

温澜在这个瞬间，忽然打从心底觉得，其实如果一直听不到对方的回答也好。只是——

书房那一整面墙的书柜在他的眼中仿佛突然幻化成了一片虚无的白。他觉得自己在这刹那所看到和面对的，也不再是那堵熟悉的墙，而是那个高居于尘世之上、冷冷俯瞰和嘲笑着被它所摆布和作弄着的一切的“命运”——它此刻正凝视着他，露出冷酷的笑容，仿佛随时准备再度跳下来，把他打倒，然后狠狠践踏到尘埃里，向他展示它惯有的霸道、无常和幻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