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痛很多时候比舒适要让人印象深刻。

说起来，其实对于陆临散而言，自我意识的诞生本身意味就着痛苦。

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个体的时候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时候，陆临散还尚且无法思考什么，也不需要去思考什么。作为被佣人二十四小时照顾的大少爷，陆临散的所有需求都会立刻得到满足。

然而，有那么一次，因为看护人员的疏失，另外一个看护人员配合其他人把陆临散绑架了。那是陆临散第一次体会到原来食欲不是自然而然会满足的东西，只要缺了什么，自己就会痛苦，乃至于他当时还无法理解的死亡。

于是陆临散懵懂地明白了，自己和那些食物那些照顾自己的东西并不是一体的，因为在特定条件下，他会失去这些，然后痛苦。

然后，是在看到其他人抱起重物时，陆临散爬过去，试着学习，但作为婴幼儿他自然没有那个力气——他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应该拿得起来，但他不能。

这种错位感时常存在，但陆临散又无法理解无法表述，越发迷茫不适。他逐渐意识到了自己和自己想象中的自己不一样，但他找不到去确定的方法，世界对于当时的他而言过于复杂过于混沌了。

随着年岁增长，陆临散逐渐意识到了一个让他相当不适却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他永远也无法了解自己，无法掌握自己。明明自己是自己最亲近最重要每天感受着的个体，可他却依旧无法掌控，每天用着这个被东西支配的身体活着。

这种断论是陆临散经过思考后得出来的理性结论，他不喜欢这个结果，却无法否认。

道理很简单，因为人认识事物是需要参照物的，高没有低亮没有暗就无从判断，所以，他对自我的认知，事实上也完全基于自我以外的事物。而他所想象中的自己其实也只是他人的映射。他看不到自己，他只能看到别人，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听到别人描述自己，听到别人给自己下的定义，在没有任何判断力的前提下，他自然会接受。

用于堆砌自己的是在无数的对比中确立的身份、性格、外貌等等诸多特征，然而这些特征真的确切吗？只是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而已。三十厘米二十厘米十厘米，三个都有可能成为高的那一个，这全部都取决于具体的情形。

结果，在自己还没有能力辨别这些是否正确时，这些东西，别人给他构筑的自己，已经植入到他的心里无法拔除了。那个映射出来的自己和真正的自己是不一样的，但正是这种令人困惑无力的差异，标志了他区别于其他人，让“我”成为了我。自己说到底也只是在描述自己的轮廓，永远无法认识到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而自己无法掌握的那个部分，永远都会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给自己带来麻烦或是助益。

这实在是很滑稽。每天我我我的，可实际上这个我只是个堆砌出来的绝大多数由非我决定的东西。真的很滑稽。就连思考时使用的语言也是共同体决定的，也在被支配着。

这是人类的存活方式，是社会性的本能，是自己得以作为人类存在的基础。陆临散都知道。

他只是无法控制地感到厌烦。

在这之上，还有更加糟糕的东西——属于Alpha的本能，尤其是性本能。

陆临散很早就知晓性的存在，也见证过无数次躯体交缠，一言以蔽之，对于Alpha来说，就是把阴茎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插入到阴道肠道或是别的什么东西里面，粘膜粘膜之间摩擦，然后喷点什么带有强烈气味的东西出来，用于繁衍。或者，也可以标记或者刺激对方兴奋，总之和狗对着电线杆撒尿或者排泄物散发出气味吸引苍蝇差不多。

为了这种东西冒险偷情，为了这种东西抛弃责任，为了这种东西失去理智，为了这种东西、这种东西……

……恶心透顶。

无论是提供精子和卵子的人，还是不懂事时曾经抱有期待试图去做个好孩子来和这种东西竞争、抱着激烈厌恶无法客观看待的自己，都令人作呕。

然而Alpha是天生的种马，长着为了繁衍而生的结构特殊的阴茎，本能地渴望把腥臭的精液灌到别人的身体里。Alpha还会发情，变成只要是个洞都想插都想弄得全是精斑的公狗，甚至身上还带着吸引其他人发情的味道，像个畜牲泡着浑身的尿骚味和精臭味到处走，让人闻告诉对方我的阴茎里有种可以打。

陆临散总是把信息素收敛得滴水不漏，他理性上理解为什么会有一些高量级的Alpha或者Omega若无其事地泄露一些来炫耀自己的量级，但感性上他只觉得这就是和炫耀自己精液有多臭阴液有多骚没什么区别。得亏他的信息素味道还算特别，不至于闻到别人的味道想起自己。

只是本能是无法抗拒的，陆临散能够感觉到身体里蠢蠢欲动的欲望。有作为人的，也有作为Alpha的，且Alpha的要更加赤裸，更逼近下三路，让他越发厌恶。

这种厌恶感一直持续到和柏沂交往。在得到柏沂后，陆临散第一次感觉到了满足。他不认为这是爱，而是更加复杂更加阴暗的东西。但无论如何，他得到了满足，便也逐渐改变了态度。

陆临散开始意识到自己以前的想法有些偏激了，或许是因为寂寞才会抱怨？事实上自己并不是什么共同体的奴仆，也不是什么用其他人堆砌自我的无法控制自己的人，本质上自己只是把一个一出生就做好了的交换视为强迫而已。当这个交换换到的东西拿到了手中，感觉到了值得，自然也就不会觉得这是强迫，甚至会庆幸自己的选择。

陆临散依旧厌恶失控，厌恶Alpha的本能，但……就是这些，给他带来了柏沂和其他跟着柏沂过来的东西。

而且，满足本能，也并没有陆临散是想象中的那么令人作呕。

譬如说，他最厌恶的本能没有之一，性本能，满足的时候就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那一次最初的疏失不算在内，只看后面的话，其实还是很舒服的，柏沂也很喜欢。

当然，因为无法标记，其实普通的性爱根本无法带来满足，但陆临散不会放任。如果只是这样适当发泄，也不会太坏……

还有……自己还得到了爱。

陆临散知道自己渴望爱，但他不愿意纵容自己沉溺在这种完全由其他人决定的轻浮的东西里，太没有确定性。可他的本能在叫嚣，以至于他竟无法控制地和爱自己的人亲近了，最后，他发觉满足这种本能的过程，也比想象中要无害。

在本能满足中，自我的某个缺陷似乎也被填补了。那是陆临散无法触及的领域，他不确定到底是什么，但满足感是切实的，于是这种沉甸甸的感觉让他仿佛脚踏实地，真的感觉到了自己，而不是自己的轮廓。

而现在……

陆临散喝了口咖啡。

现在，自己作为Alpha的性本能，反而是最值得信任的东西——在无法确定走向的梦中，唯独性是可以确定的。

在失去柏沂后，陆临散时常做梦，梦到自己和柏沂的过往，然而柏沂离开的那一幕太有冲击力，本就记忆力超绝的陆临散更是记得一清二楚，只要稍微一动念头，那个画面就会浮现。梦里也是如此，一旦动了念头，脑子就会控制不住地把那个画面端出来，而后面前虚假的风平浪静就会被打破，上一秒还和自己好好说话的笑着的柏沂，就会沾上鲜艳的血色，然后……

陆临散的联想能力一向很好。

唯有Alpha的本能值得信任。在在本能占据主导的梦里，Alpha的性本能排斥着干扰性爱的要素，只要让脑海里被繁衍的欲望支配，放任Alpha兽性的欲望支配自己的话，那些让人不快的记忆就会暂时从脑海里抽离。

这种做法无疑是相当愚蠢的，但陆临散已无暇顾及太多。更何况，自己只是想要美梦持续久一些，只是不想再看到梦里的柏沂变成让他记忆深刻的那一幕的那副模样而已……这不过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