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雨(15)

过激的言辞堪比刀锋,往人心口里刺。钟念抱着激将的念头,期望哥哥迷途知返,跟自己保证今晚就跟金主断干净,从此重新做人。

但重新做人比重新投胎还难,钟慎脸色一白,沉默几秒说:“对不起。”短短三个字,竟好像把他的灵魂掏空,再说不出别的句子了。

僵持半晌,钟慎勉强找回语言能力:“你先回去行不行?让我一个人安静会。”

“……好!你待着吧!”钟念用力一抹眼泪,丢给哥哥一个失望透顶的眼神,气冲冲地摔门走了。

**

晚上九点多,奚微开车回到了明湖畔。

他本意没打算回家,一时火气上头没想好去哪儿,本能帮他选了一条最熟悉的路线。

停车时夜色正浓,湖畔有人垂线夜钓,奚微降下车窗,冷风和雾倏地吹进来,鼻腔嗅到熟悉的潮湿,他解开衬衫顶上的衣扣,缓缓吐出口气。

已经不想再回想,但刚才听见的那番话实在令人难忘。气性过后,奚微又突然觉得,钟念的态度有点奇怪。

按理说,钟氏夫妇一个是警察,一个是教师,品性不至于太差。姑且当他们人品欠佳,那也要讲最基本的道理:强迫是强迫,自愿是自愿,两厢情愿的包养无论如何也不能叫欺男霸女,除非——

钟慎无颜面对家人,编了一套“被强迫”的谎话,导致家人态度偏激,把问题都推到奚微头上。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解释?

难不成奚微真的欺过他、霸过他?七年前没发生过这种事吧?奚微一点也想不起来,倒是记得钟慎一开始就乖巧得很,虽然笨拙但一直努力讨好奚微,是个非常敬业的情人,否则奚微也不会在初夜失败后还留着他。

算了。奚微默然望着夜色,心想,他没必要给钟慎找解释。回顾过往七年,钟慎在他面前一直戴着面具,面具下那张脸什么模样,他从来不了解。既然不了解,想来钟慎在背后骂他也不算稀奇,哪有员工不骂老板的?他见过太多了。

只是没想到,他之前觉得钟慎的心机不高明,做事总露痕迹。现在再想,这反而是钟慎的高明之处,扮猪吃虎,连他也蒙蔽了。

奚微按了按眉心,烦躁不减,下车走到湖边。

他终于后悔,情人不该养这么多年,不论有没有感情,同一个物件在身边摆太久,容易形成习惯,丢掉的那天主人难免心里不适。

七年实在漫长,长到连这片湖钟慎也陪他看过无数遍。

有一回,是两年多以前,奚微庆祝二十七岁生日,夜里从众星捧月的酒宴上回来,发现钟慎在湖畔回家的必经之路上等他。

钟慎手里捧着一罐泥土,告诉他,是在附近挖的,送给他当生日礼物。

那天奚微喝了不少酒,醉意醺着夜色,他施施然下车,拽住钟慎的衣领亲了口对方,嘲讽道:“一罐破泥,你糊弄谁呢?丢进狗窝里小白都不要。”随后一扬手,把玻璃罐扔进了水里。

湖岸边水浅,钟慎竟然立刻翻过围栏,趟进水里把罐子捞了回来。

上岸时他身上沾满了泥水,脏污不堪,只有玻璃罐被他洗干净了,又递给奚微。

钟慎说:“等我说完‘生日快乐’再扔行吗?”

奚微漫不经心:“我今天听腻了,不差你一句。”

他真是喝醉了,拿到手里又想扔,钟慎早有预料,牢牢按住他的手,有点难堪地说:“这个礼物有用意的……”

奚微好奇听着。可能是见他醉酒,没平时严肃,钟慎也敞开了说:“我不想送你用钱能买到的东西,你也不稀罕。”

“所以你就送了个一文不值的?”

“不,你不觉得泥土很特殊吗?”钟慎说,“在中国神话里,女娲造人用土;在希腊神话里,普罗米修斯造人用土;在圣经里,耶和华造人也用土……”

奚微笑笑:“你想给我造个人?”

“……”钟慎噎了下,语塞。

浓夜里他的面容浮上一层窘迫和忧郁,大约是终于认清自己不适合玩浪漫那套,奚微也不买他的帐,认命地放弃煽情,用普普通通的语气说:“我只是觉得,很难找到和你之间的牢固联系,你是你,我是我,从来都不是‘我们’。”

“所以呢?”

“但追溯到千万年前,我们来自一捧泥。”钟慎的手指沾染湖水的凉,帮奚微打开玻璃罐,“这是我们。”

“……”

“生日快乐,奚微。”

那是奚微印象最深刻的生日礼物,各种意义上。但他实在太醉了,第二天醒来时不确定昨晚发生的一切是不是梦。

装着泥土的玻璃罐搁在他收到的无数礼盒之上,钟慎不知所踪。

他发消息问:“你昨晚对我说什么来着?”

钟慎回复说“没什么”,似乎出于某种隐晦心态,不想再重复一遍。

奚微也没刨根问底,左右不过是钟慎讨好他的一个节目。钟慎编排,他给奖励,一如他们一直以来的模式。

但今天突然忆起往事,竟然有了不同的感触。

——你是你,我是我,从来都不是“我们”。

即使追溯到千万年前,创世神手里也不止一捧泥。

分道扬镳是人间平常事,称心的摆件丢了,换一个新的便是。

奚微回到车里,恰好手机响。屏幕上显示“贺熠”。

巧了,如果贺熠不打电话来,他都忘记今晚约了人打牌。

第12章 跋涉

1月2日,0点14分。

手机突然响起的时候,唐瑜从梦里惊醒。屏幕上“方秘书”的名字威力堪比黑白无常,仿佛是来索她的命。

唐瑜条件反射光速接起电话,清了清嗓:“哎方秘,您有事吗?”

方储冷淡地通知:“明天我去公司,你和钟慎一起来,谈谈解约的事。”

唐瑜一愣:“解、解约?”

钟慎和奚微个人之间没有合同,他的合同挂在华运旗下的星绘娱乐,表面是艺人和公司签署的经纪合约,实际条件很宽泛,跟其他艺人不一样。

唐瑜怀疑自己没睡醒,脑袋发蒙:“等等,方秘,发生什么事了?白天不是还好好的……”

“我不清楚。”方储倒是没敷衍她,如实告知,“我也是五分钟前刚接到的通知,奚总今晚在外面打牌,突然打给我,让钟慎解约。我只负责照办,不便过问原因。”

“……”

电话挂断,唐瑜在床上发了两分钟呆,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下床,动作麻利地穿上衣服,头不梳脸不洗,抄起大衣趿上鞋,一边下楼一边给钟慎打电话。

打了四五遍,都没打通。唐瑜出门太急,忘记拿车钥匙,只能在路边打车——还打不到。

她在冷风里给钟慎发微信。

本来想问“怎么回事”,又想问“你怎么不接电话”,越打字越郁闷,最后删删改改,变成一句气话:“咱俩也解约算了,我不想干了,心脏受不了。”

——钱再重要,能有命重要?

**

收到经纪人的消息时,钟慎正在睡觉。

妹妹离开之后,钟慎去洗了个澡,身上的水没擦,湿漉漉地走出浴室,翻出锁在抽屉里的药,就水咽下,这才勉强睡着。

生理上陷入睡眠,精神却好像还醒着。他在做梦,并且知道自己在做梦。梦里出现的第一张脸毫无疑问是奚微,但第二个画面,却是钟念手臂上的那道疤。

被刻意封锁的往事浮出脑海,强行入睡也按不住,梦里梦外没有一处安宁之地。

他被推回七年前,回到第一次听说奚微名字的那天下午。

老式居民区,没电梯的旧楼房。太阳像火炉,墙外一排排空调外机嗡嗡地散发热气和噪音,楼门打开,一个穿西装的精英男士站在楼梯上,脸上挂着对周围环境的嫌弃,他勉强忍耐住,没表现太明显,但不是出于尊重,而是自矜身份,“上流人士”的教养不允许他当面嘲讽“平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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