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孤独(3)
奥迪A6还没停稳,我妈就拉开车门,跳车而下,“唿”地踢掉惹人厌的高跟鞋,头也不回地奔向了那间酒吧。两周后她偷出压箱底的户口本,与这个相识不久的摇滚歌手领了证。
这件事情很快就在士族圈子里传遍了。骆韵因不再是君子好逑的淑女,而是春夜淫奔的荡妇,让老爷子与整个骆家都成了笑话。
对此老爷子倒也淡定,只说一声“是该褪褪她的脾气了”,便权当没有过这个女儿。其实我妈哪儿有脾气?她乖巧了二十年,懂事了二十年,驯从了二十年,独独在这一件事情上叛逆了一把。
老爷子的报复来得很快。先是我爸的音乐事业,他的乐队一夜间被粤地大大小小的酒吧除名了,他们的一场商业演出因过火的台风被举报“严重危害社会公德”,受到了行政处罚,从此不被允许登台。就连磨剑数年、即将发行的首张乐队专辑,都被合作的唱片公司紧急叫停了。
那阵子,粤地乌云滚沸,完全遮蔽了这轮小小的绿太阳。虽然其他乐队成员没有明说,但我爸知道,一切皆因他娶了不该娶的女人,惹了不该惹的人。直到某一天,大概是春节前吧,乐队贝斯手卫斯理(对,他真叫这个名儿)在一家招待所的门口买早餐,被不知打哪儿窜出来的一个疯子连捅了十七刀,当场身亡。甭管这件事是意外还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反正为免连累他人,我爸在粤地是彻底待不下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妈挺着七个月的肚皮拍案而起,说我们去北京!天高皇帝远,我不信骆亦浦的手能伸那么长,我不信诺大一个首都没有我们一家三口的容身地!然而远走北京之后,他们的境况反而更糟了。北京是座顶顶蓊郁的花园,天南地北的文艺青年像种子般飘荡而来,旋即扎根、疯长、自生自灭。我爸那点自以为是的才华在这里泯然于众。他的舞台狭小破旧,他的观众寥寥无几,很快他就被高昂的房租、被喋喋不休的妻子、被嗷嗷待哺的儿子压得喘不过气儿了。
他们统共在北京漂了七年时间。这七年里,他们经常嘶声力竭,用万分委屈的口吻彼此咆哮,这些话要落在纸上,每一句都得加上一溜感叹号!!!
“你把我藏着的钱拿去哪儿了?那是我们的房租!你想让我们母子流落街头吗?”
“你他妈烦不烦?天天就是钱钱钱,我他妈在写歌儿呢!”
“你写的歌都是垃圾!跟你的人一样垃圾!”
“我不是垃圾,你才是垃圾!你们骆家人全是垃圾!是你毁了我,是你毁了我的艺术!”
我妈的委屈我能理解。她本是金枝玉叶,如今蜗居不足三十平的一室户,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替一个男人洗袜子洗鞋子洗内裤,拎着全家人的便桶穿街越巷地倒往公厕,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做饭。
这个男人竟还委屈上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可家里的钱总是不翼而飞。我妈一开始还相信我爸是拿钱去贿赂那些酒吧老板,好讨一个演出的机会,渐渐就起了疑心。
每天都给丈夫洗衣服的女人闻见,手中的衣服上总沾着一股类似金属的化学味道,再回头看一眼丈夫,他正一连串一连串地打呵欠,不知从何时起,这个叫原野的男人总是白天委顿,夜里精神,昔日那张俊美的脸也越来越憔瘦,越来越不好看了。
我妈揣着种种侥幸的猜想等了又等,直到某天夜里,一个陌生壮汉竟拿着我家的钥匙,轻悄悄地摸进了我家的房门。他一把抱住正跟孩子一起做手工课作业的女人,说你老公把你卖给我了,别怕,就一夜。他把一张馊烘烘的嘴凑向女人的脸,贴着她的耳朵说,你老公还说你是现任粤东省SZ的女儿,就冲这个得加钱,但我不信。
我妈又惊又骇,誓死不从,抄起剪刀就跟那个男人拼命。男人粗壮的手臂被划了一道口子,居然哈哈大笑,说瞧你这泼劲儿,我竟有点信了!眼见这个男人摩拳擦掌、愈加兴奋,我妈意识到一把小剪刀如何不是他的对手,于是果断将锋利的刀头对准自己的脖子,她说我杀不了你,但我能杀了我自己。她腕上使力,任刀头没入白皙纤巧的脖子,终于把这个只想嫖宿、不敢见血的男人吓跑了。
第二天大早,我妈带着我,摸去了我爸那支乐队租用排练的私人车库。她在门口忐忑了一晌,然后推门而入,将一群C身L体搂在一起溜冰的男女抓了个正着。
满地的溜冰壶、空酒瓶,还有避Y套,一片狼藉。
那个叫原野的男人当然也在其中,他肯定已经溜嗨了,整个人就像只没糊骨架的风筝,懒懒、软软地陷在一只肮脏的沙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