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孤独(4)
有人慌张地将他摇醒,原野一见我妈便痛哭流涕,跪在地上讨饶说,不溜这玩意儿他写不出歌儿来,写不出歌儿来他就毁了!他边讨饶边晃动薄成纸片的身体,说他的魂儿此刻正飘着呢,飘在高高的云端,他不能落地,落地即死。
许是羞愤已极,我妈紧紧咬住嘴唇,就是不说话。然后这个男人又怪上她、怪上我了,他从沙发底下抽出一张报纸摔在我妈脸上,昔日绿太阳的成员另组乐队后,居然就走红见报了。他说要不是你跟你这个蠢儿子拖累了我,要不是你们骆家陷害了我,我他妈早成神成腕了,还用漂在这儿?!
呸!我妈最听不得别人说我不好,一个字也听不得。她将一口唾沫啐在这个男人的脸上,然后攥着我的手从这群丑陋的毒虫中间穿过,虽头也不回,但一路都在无力地颤抖。
七年不如意的北漂岁月磨光了一个女人全部的脾气,那个为爱淫奔的茱丽叶一点儿好也没落着,终于决定向家里低头了。
北京的一切我妈都没计划带走,只给了房东一些钱,拆了房门边上的木框,将它锯成了一根两米长的木条。那上头用黑色或红色的记号笔,画着长短不一的身高线,记录着我第一次自己走路、第一次开口说话、第一天上幼儿园、第一颗掉落的乳牙……
我妈经常站在那密密麻麻的身高线前,垫着脚向上比划,笑说我的嘉言以后一定要长得那么高。我仰头一看,吓了一跳,这少说两米了。
我们离开那天正是农历新年的前夜,北京惯常有雾,街边雄伟的国槐上,一茬茬新芽在悄悄冒尖儿。一群打扮怪异的艺术青年醉得东倒西歪,迎面而来,他们当中竟有人认出了我妈和我,嘴里不三不四地喊着:“唷,俏寡妇带着个小结巴!”
我妈将那根两米长的木条横在身前,一一驱赶走这群流氓。那一刻,她在我心里真是伟岸极了,才不是柔柔弱弱的茱丽叶,她是横刀立马的花木兰。
待回到洸州,我妈找到了落脚处,一个叫元湴村的地方。村如其名,又穷又破污泞不堪,却承载了我自出生以来最美好的一段记忆。我妈又一次将那根木条钉在了房门旁,继续由它记录我的成长。然后她开始不断给老爷子写信、托人给老爷子捎话,她在信中诚恳地反复地认错,试图修复与家人的关系。
或许是老爷子终究不舍亲生女儿,几个月后,我妈突然像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般雀跃而来,她一脸神秘又兴高采烈地跟我说,我们要回家啦!
那会儿老爷子已经升任了粤SS长,我随母亲前去拜访,还得由两个持枪站岗的警卫领进大门。时值仲夏,SW大院里古树成排,参天而立,扑面的植物清香浓密得要把人网住一样。
待到了老爷子的官邸,我才发现他的那栋小楼竟十分简朴,院内一侧是花圃,一侧是菜园,花圃里尤以树状月季为多,大红大绿的闹人眼睛。菜园里则结着一些尚未熟透的黄瓜与西红柿,一支靶子竖在一旁,上头还有些湿软的泥,像是刚刚经历劳作。听送我们进来的警卫说,骆书J可太亲民啦,养花种菜都亲力亲为,待到菜园里果实累累,还会亲手摘下来送他们品尝。
待跨进骆家大门,我跟我妈才发现,原来等着我们的不是合家欢,而是鸿门宴。
我妈还有三个兄弟,此刻正拖家带口地围在老爷子身边,冷眉冷眼地盯住我们。打从第一眼我就不喜欢这些骆家人,一个个的,都是高门子弟的人渣相。
果然,这三个兄弟都极力反对老爷子接纳我们母子,他们面孔狰狞,迭声怪叫:“这贱人早把我们骆家的脸丢光了!”
我妈顾不上这些谩骂,只冲老爷子喊了一声“爸”,反反复复地说着自己错了。她想以一个笑容拉近与父亲的距离,但模样很怯,笑都不敢笑大了。
老爷子极儒雅清癯,不像一省之首,倒像影视剧中的世外高人。他望望我的母亲,又望望我,脸上始终洋溢着一种既温和又轻晦的笑容。他问我“平时喜欢看什么书”“有些什么兴趣爱好”,不像关心,也像挑剔与诘问。他还未原谅我的母亲,自然待我不亲近,也许在他眼里,女儿才不是冬日里的小棉袄,女儿只是他权力场上争胜的棋子。
待我一一回答完毕,老爷子环视四周,说难得今天一家人都在,他要考考我们这些孙辈的功课,也不考太难的,就一人背一首诗吧。
我妈没想到回家还要考试,当场愣住。也是,中国人上哪儿都得考试。
大舅的儿子骆子诚比我大三岁,骆家一众孙辈里最年长的一个,一个面有横肉的小胖子。他头一个站出来,一字不差地背下了宋玉的《高唐赋》,二舅的儿子骆翟也不甘示弱,将一首《滕王阁序》演绎得表情夸张,物我两忘。最后登场的是小舅舅的女儿骆芷雯,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比我还小一岁半。可她已经一口流利的英文,背的还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