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孤独(6)
我妈已经把我的名字改了。这会儿她刻意强调我的新名字,就是想提醒老爷子,我跟她始终都是骆家人。说着,她便搡我一把,又让我站到屋子中央去,“骆优,先向在座的叔叔伯伯介绍一下你自己。”
“我……我叫骆……骆优……”
糟了,只是报个名字,我就又结巴了。
我妈怕我旧病复发,抢在前头替我说下去:“骆优要唱的是歌剧《费加罗的婚礼》中那首经典的咏叹调,你们可知道什么是爱情。”这支咏叹调我已在家里练过千遍有余,早就烂熟于心。我妈笃信今天我能惊艳亮相,一雪前耻,让老爷子再也没有不认我为骆家人的理由。
一旁的骆子诚又不合时宜地笑出一声,寻衅似的望着我,而老爷子一直轻蹙眉头,脸上是一种轻蔑混合着不耐烦的神情,似乎笃定了我会再次丢他的脸。周遭是一双双不怀好意的眼睛,似曾相识的屈辱感再次袭来,我抖似筛糠,几乎再没办法开口了。
“唱呀,”我妈焦急万分,一个劲地催促,“唱啊!”
我已准备落荒而逃,大厅的角落里却突然传来一阵悠扬的钢琴声,恰是那支咏叹调的前奏。
我循声望过去,正对上一双非常美妙的眼睛。
其实一进门,我就在人群中注意到他了。太犯规了。一个男人怎么可以长有这么美妙的眼睛。
就在我短暂愣神之际,前奏铺垫完毕,他已边弹钢琴边开口轻唱:
你们可知道什么是爱情?
你们可理解我的心情?
所有人都屏息敛声,他的声线真是漂亮极了,跟他的人一样漂亮。
在停顿的间隙,他冲仍在怔神的我点一点头,用口型对我说:跟着我。
在这个年轻人的带领下,一个从不讨喜的小结巴,终于唱碎了所有人的心。而他也是最体贴的导师,先是用那么峻拔漂亮的嗓音领着我歌唱,待我完全入戏之后,又谦逊地退了场,继续为我弹琴伴奏。
我要把一切讲给你们听,
这奇妙的感觉我也说不清。
只觉得心里翻腾不定,
我时而欢喜,时而伤心……
我边唱边深深望着他的眼睛,忽然情不自已,热泪盈眶。那一刻,我不再是骆优,也不是原嘉言,我就是那个情窦初开的小书童凯鲁比诺,正在向我爱慕之人倾诉衷肠。
一曲唱毕,掌声山响。就连一把年纪的林震也起身为我喝彩,半是恭维半是认真地对老爷子说,老骆,你这外孙是个音乐神童啊,要不是我年纪大了,真想收他作徒弟!
老爷子不置可否地笑了。令人忐忑的片刻沉默之后,他终于扬手招我过去,允许我坐在他的身边。
老爷子的这一动作,也宣告着我自此在骆家有了栖身之地。
我受宠若惊,听着耳畔此起彼伏的恭维声,满眼噙泪地又望向那个英俊的年轻人,我用目光向他反复表达感激之情,而他再次微笑着冲我点一点头,似也在用目光回应着我,肯定着我。
老爷子的生日宴闹哄哄的,我还没来得及跟那人搭上一句话、郑重道一声谢,他就随着前来贺寿的人群一起散了。后来我只能辗转打听,听人家告诉我他叫虞仲夜,二十几岁就是上海某机关报的副社长,绝对称得上是年轻有为。
这天之后,我妈趁热打铁,死乞白赖地把我留在了老爷子的大院里。她说她不要脸了,要脸做什么;她在我央求她想要回家时冷酷地拒绝了我,叮嘱我一定要豁出命去比任何人都优秀,也一定要费尽心思讨得外公欢心。
最初离开母亲的那段日子令我很难适应,那会儿老爷子已是粤省的书记,与省长周嵩平二马同槽,斗得昏天黑地。我空有“亲人”这个头衔,实际上一年到头也难见他的人影。大院里的警卫员也都忌惮我的身份,基本不跟我搭腔。而我时刻谨记我妈的教诲,在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只是埋头苦读,不曾开口跟外人多一句话,直到某个老春初夏的闲适午后,我突然闻到一阵浓郁的月季花香,听见有人自我身后步履轻轻地走过来,问:“你是不是骆书记的外孙?”
我回过头,仰起脸,望着这双熟悉的美妙的眼睛,再次怦然心跳。
原来是他。
谁能想到,再见虞仲夜已是四年之后。可我依然如四年前初见那般,被他晃花了眼睛。我出神一段时间,旋即诚惶诚恐地点头:“是,我是,我叫骆优,骆SJ的骆,优秀的优。”
我已经不结巴了。
此后这个男人就常常过来,说来也颇不可思议,每次他来之前我都有预感,好像是枝上的喜鹊叫得特别欢畅之时,好像是院子里的月季香气格外浓郁之际,总之,但凡有好事发生,虞仲夜就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