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孤独(74)
能扛十级大风的越野车不断被狂风推搡、摇撼,似乎又往沙里陷得更深了。
不知困在车里多久,周遭的气温逐步降低,车内这方狭仄的空间,很快就变得冰窟一样。吐出的气息在黑暗中凝结成一团团白气,寒气无孔不入,一会儿钻透我的皮肤,一会儿啮咬我的骨头。
可阿尔那布泊的夜晚是如此神秘,如此宁静,远离红尘喧嚣,不问世俗纷扰,天地间只有回旋相撞的风声和我自己的心跳声。
还有一阵若有似无的铜铃声。
我伸手去摸车里的卫星电话,却发现已经关机了,多半是极端低温导致电池无法正常工作。
那是哪儿来的铃声呢?我将冰坨子似的卫星电话揣进衣领,试着用我的体温令其缓慢升温,以备稍后自救之用。接着,我又裹紧毛毯在车座上蜷缩起来,细细辨听这阵来自远方的声响,有点像管理站窗前的那串铜风铃,也可能是数千年前楼兰古国的最后一声驼铃,迄今还在逢人倾吐独行丝路的苦难和孤单。
空调的制热功能业已失效,我渐渐抵御不住寒冷,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想我就要孤独地死在这儿了。大自然早已表明了赶客的态度,我却偏要逆其而行。好像我的爱情总能轻易将我推入这样的绝境,可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原嘉言!”
我确信自己经历了不止一个白天和黑夜,犹然昏昏沉沉地睡在车里,忽地又被一阵夹杂着引擎声的呼喊声惊醒了。起初我还料定是自己幻听,毕竟改装后的坦克300隔音效果绝不一般,可那高亢炙热的呼喊一声紧跟一声,仿似并非来自肉体凡胎,却分明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切。
我用劲儿掀动眼皮,窗玻璃早被随风翻卷的砂石刮花了,丝毫辨不出外头是昼是夜。我摸黑着找到车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将它推开——车门刚一打开,大量的黄沙就兜头罩脸地泻了下来,差点又将我活埋回去。
我跌跌撞撞地从沙子里爬起来,再睁一睁眼,一道赭红、银白交织的光线便刺了过来。我困在车里,许久未见光明,冷不防被这道强光闪花了眼睛,以致看什么都叠着影儿,看什么都亦幻亦真。
“原嘉言……”
一时也辨不清东南西北,我被一阵久违的热量激得清醒一些,便循着声音方向转过了脸,一点一点地睁开眼睛——
风沙俱已停歇,太阳就升起在我的正前方,云霞中现山又现水,山流金,水澄清,艳红如火的玫瑰一直从我的脚下铺到天边……
穆朗青就在那里,在那样充满韧性的生命面前,在那样永恒而壮美的奇迹面前。
十余步外的穆朗青开始向我走近,我不想回回被动,也踉跄着走向他。
此前我循着当年的路线一路向西寻找,可明明应该在西边的穆朗青竟自太阳升起的地方出现了。我几乎瞬间反应过来,穆朗青虽人在阿尔那布泊,却没有深入这片荒漠寻死。
是我误信了那位蒋三少的玩笑话,但我没有错。
沙漠伫立千年,世事有常有变,而爱从来没错。
短短十余步路,竟走成了漫漫长途,艰难跋涉。好容易来到穆朗青的身前,我的眼睛这会儿还挺矫情,非得流点泪,才能适应这么明亮的阳光。可我仍一眨不眨地用目光将他钉在跟前了,生怕眨一下,这人就不见了。
穆朗青胡子拉碴,眼眶血红,状况明显不太好,想来我一定更糟。我捋捋乱糟糟的头发,为自己一意孤行的傻气笑了笑。接着他也摇着头笑起来。我俩相视而笑,笑得止都止不住,可能都觉得自己傻,可能也都觉得对方更傻。
然后我问他:“你找到……玫瑰山了吗?”
“没有……”穆朗青将我紧紧拥入他的怀中,用那种足以揉合进他生命的力量,他说,“可它向我走来了。”
第三十三章 要么孤独
??“我没想自杀。”
这是我们共同坐上管理局的救援车离开时,穆朗青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二零一一年的那个炎暑八月,他脱困于阿尔那布泊后跟他父亲穆庆森说的第一句话。
十八岁的穆朗青,还是个标准意义上的顶级富二代,标准的穷奢极欲,标准的顾盼自雄。因为骨子里那点个人主义兼具浪漫情怀的“文青”细胞作祟,他厌学而好闲,终日混迹于一群尚未成名的青年艺术家中,不多久,就跟年长他七岁的澳门摄影师邝凌生谈起了恋爱。
许是年纪尚小三观不合,这段亲密关系仅维系了半年时间,而这半年里,无休止的争吵与无意义的冲突贯穿其中。最终还是穆朗青主动向年长的爱人坦白,他把那点对艺术的趋迎和向往误解为了爱情,如今他想纠错,他想分手了。出乎意料的是,邝凌生并未做太多挽留,只向对方提了唯一一个要求——他要办一场大漠主题的个人摄影展,想让穆朗青陪他一起去阿尔那布泊拍摄一组照片,作为分手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