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孤独(75)
此前邝凌生就曾顶着风沙翻越过广袤荒凉的阿尔金山,也曾独自涉足海拔超过5000米的羌塘无人区,这位青年摄影师痴迷于用相机留存大自然的神秘与瑰异,也正是这份超乎寻常的痴迷,曾深深打动了驻足于那些摄影佳作前的穆朗青。
不必拖泥带水地拉扯,也舍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麻烦,本就心怀歉疚的穆朗青当然没法拒绝这样一个简单直接的请求。邝凌生远比他熟悉内地,言称将与几个朋友一同出行,可当他到了阿尔那布泊镇时才被对方告知,他们的摄影师朋友们临时爽约,只有他们两个进入沙漠了。
穆朗青当时还不知道,这几乎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分手之旅。
他们驾驶着邝凌生租借的越野车自新疆第二BT2号加油站前方进入沙漠,与原先设想的只在边缘地带摄影不同,邝凌生脚踩油门一路西行,在连续穿越成片高低不平的戈壁和一望无际的沙地之后,他们深入了这片沙漠的腹地,穆朗青起初还被眼前史诗般的美景所陶醉震撼,频频下车留影,渐渐的,他就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直到车轮陷在一片软沙区里动不了了,邝凌生才终于向他坦白,车上没有卫星电话也没有备下哪怕一点生存物资,他根本没有告知任何人他们进入了这片无人区,他来到这儿不为什么子虚乌有的“大漠个展”,就是要和他在一块儿殉情。
昔日的爱侣会偏激至此,简直令穆朗青猝不及防。来时的车辙早已被流动的黄沙淹没,手机与GPS信号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起初他在原地等待救援,但谁会来救根本没有报备过的外乡人呢?他也想过徒步走出大漠,然而当两人离开车辆暴露在70摄氏度的地表高温中,不消十分钟,就都受不了了。
先是邝凌生出现了热射病的症状。他猝倒在地,体温骤高,癫痫发作,即使很快被穆朗青救回到车里,他的状况也未见好转,反而急速地恶化了。
又一个大沙漠的傍晚时分,气温降低,风沙渐起。可能是回光返照,邝凌生短暂地清醒过来,嚷着自己在狭仄的车内待不住了,要出去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他也真的这么做了。他爬出那辆早已趴了窝的越野车,仰躺在一处沙坡上,他的整张脸浮现出一片诡异的黑红色,四肢无力地搐动,就像一块儿刚刚经历过炭烤的熟肉。
穆朗青深知如此下去,两人都必死无疑。他记得在沙漠边缘时手机尚有微弱信号,便想独自前往求救。
背上此行自己唯一携带的一只背包,也拿走了信号更好的邝凌生的手机,穆朗青向东而行,向着那些由泥岩与砂岩构成的高耸丘体行进。离开时他还频频回头张望,他看到邝凌生仰面朝天,半截身体已被风沙淹没却始终一动未动。
他想他多半已经死了。
夜色与沙尘令他看不清邝凌生的表情,也许这人死时嘴角还流露出了一丝得逞的笑,如果两人同时命丧大漠,他们便完成了“生不同衾死同穴”的圆满,如果故事的结局是一死一生,他也可以用死亡来让他披枷带锁一辈子。
穆朗青原本恨透了这场无妄之灾的策划者,但当死亡真正来临后,恨意又被昔日的美好记忆取代,他为这个爱情苦囚感到遗憾甚至悲痛,分个手又不是世界末日,何必自寻死路呢?
然而白天的沙漠犹如蒸锅寸步难行,夜晚的沙漠也净是危险的陷坑,阿尔那布泊的风沙埋葬了一切活物的痕迹,他很快就在搜寻信号的途中迷失了方向。他自突然塌陷的丘脊上跌倒,瞬间被坚硬的岩石扭断了脚踝。他一面拖着伤腿继续披荆斩棘,一面举着手机搜索信号,每一回搜索未果他就爆一句粗口,在绝望中他爆了这辈子最多的粗口,四周是望不到尽头的茫茫大漠,一种被整个世界背弃的孤独感唤醒了此生所有的不堪和痛苦,譬如被生母抛弃,譬如被家族冷落……换言之,他也放弃了。
一路苦苦拨打报警电话均未果,哪知当手机电力即将耗尽,他自暴自弃随手拨出的一个号码却有了回应,他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声音,一个天籁般的声音——
我的声音。
“你好,我是《东亚之声》的嘉言,有什么可以帮助到你的吗?”
这通电话终究还是断了。但他怀揣着对玫瑰山的憧憬做出了最后的自救努力。整个人过度干涸,已经不识旧路,没法儿再徒步回到车上了。但阿尔那布泊的日出会带来刺鼻的火硝味和可怖的极端高温,于是他弃了邝凌生的手机,又一番艰难跋涉,最终静卧于一块巨岩的背阴处,他将背包里的T恤和衬衣充当头巾和盖布,裹住自己裸露的脸颊和四肢来最大限度地阻止身体水分的流失,然后静待救援或者死亡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