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湖之东(260)
贺白帆望着卢也,忽而想起二零一六年的最后一天,他从上海赶回武汉,站在卢也宿舍外面的树林里,隔着一段距离,凝望卢也的背影。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呢?这个人就在眼前,但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他,他不甘心不舍得,但他什么也改变不了。此刻,那种感觉再度降临。
“卢也,”贺白帆的声音放得极轻,“这里有摄像头吗?”
卢也瞬间张大眼睛,他这才发现贺白帆的拐杖靠在墙边,他双脚站立,忍着痛,两手垂在身侧,仿佛全副身体都做好了准备。
卢也仰头看他,慢声道:“没有。”
贺白帆冲他张开手臂:“抱一下。”
卢也的伤口在左额,所以他只能侧着头,身体前倾,将右半张脸贴在贺白帆身上。起初他有些不好意思,因为他坐着,贺白帆站着,这种拥抱的姿势实在太像撒娇和示弱,但是很快,贺白帆的手指穿过他的发丝,很轻很轻,像在触摸一片羽毛似的,贺白帆的指纹与他的发丝摩擦,带来丝绒般细腻而熨帖的安抚。
贺白帆低声问:“现在还疼不疼?我听他们说你流了很多血。”
卢也想说“没事”,话到嘴边,他说:“有一点点。”
贺白帆低叹一声,手掌向下,隔着衬衫揉了揉卢也的后颈,这个动作不含任何情欲意味,只是单纯地带来一些慰藉。卢也闭了眼睛,享受着贺白帆的触碰。他想象过很多次举报陶敬的情景,也早就知道自己会被一起调查,所有事情都在他的预料之内,他做好了单刀赴会的准备并决心与之破釜沉舟,所有所有,唯独贺白帆出现在这里,是个意外。
他这辈子迄今为止,所有堪称幸运的意外,都来自贺白帆。
“六分钟了。”贺白帆忽然说。
卢也抬头看他,有些茫然。贺白帆笑了笑:“你不是叫他们等你十分钟吗?”
“哦,”卢也慢吞吞地,“那还有四分钟。”
贺白帆却松开了手臂。
他俯视卢也,目光滔滔如水,遮天蔽日。他认真地说:“你当时为什么和我分手?告诉我实话。”
“商远说你可能会被牵连,会判刑,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打算的,”贺白帆顿了顿,“如果你真的进去了,你想我等你吗?”
“如果你想,就把所有事情告诉我。”
卢也愣了一瞬,随即扬眉微笑:“那算了吧,我不喜欢道德绑架。而且你这样说,像是已经预设了有什么‘事实’我没告诉你——如果没有呢?”
“当初我已经说过分手的原因,我就是为了自己的前途。现在又和你在一起,只是因为我有点后悔,我发现我确实很喜欢你,如果事实仅此而已,并不存在什么苦大仇深的原因——”
“还有三分钟。”贺白帆说。
卢也蓦地噤声,垂了脑袋,不知在想什么。他头顶小小的发旋对着贺白帆,像一只孩童的天真的眼睛。
须臾,他扬起脸,眸子闪了闪,满是凄然的光亮。
他曾经确实思索过这个问题:如果某一天,他有机会再见到贺白帆,是否可以坦然告诉他曾经发生过什么。
可是他很快就否决了这个念头,因为他意识到贺白帆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也会有新的喜欢的人——这些年他一直偷偷关注着贺白帆在外网的社交账号,他看过他发的每一张照片,留意着他和朋友的每一条互动,他还经常搜索贺白帆的名字,知道他拍了哪本杂志哪个模特哪个品牌的广告,说出来有点变态,但也确实像偷窥狂一样关注着他,却从来不敢给他评论,连混在一万两千个粉丝里给他点赞也不敢。
他不记得那是哪一天哪个瞬间,因为一张贺白帆和别人的亲密合影,抑或某个模特发的有贺白帆出镜的vlog?他看着屏幕上贺白帆的脸,忽然感到一丝陌生,好像变得不认识这个人。他茫然地退出软件,手机丢在一旁,他做实验、开组会、又去健身房跑了三公里,然后他才缓缓反应过来:哦,时间过去那么久,贺白帆已经向前走了。
贺白帆已经向前走了,他便没必要旧事重提。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坦然地说出那一切,他如果说,就一定带着目的,譬如让贺白帆可怜他,让贺白帆知道他是多么爱他,让贺白帆重新回到他身边——但贺白帆已经向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