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2青山遮不住(13)

“不用挂着我,有四爷在呢!”

“嗯,”崇学应了一声,心里盘旋了很久的话终于说了出来,“四爷身边也是三帮五系的,你平日里多注意些。”

仰恩感激地点头,同时又觉得这话来得很窝心,这人看似不关心,实际什么事情也没瞒过他的眼睛。仰恩知道自己最近风头是太劲,恐怕会惹得有些人不愉快,利益冲突中,即使他无意,怕也是无辜地给人当成假想敌。

崇学走后,时有书信来往,偶尔还会让人专门从北平捎些礼物下来,有时一本书,有时一支笔,有时索性是些他怀念已久的北平的风味……甚至有一次,是香山的一片红叶。这些象是削尖了头工具,在他的心头钻了个小小的洞,然后一幕幕地,借着狭小的出口,象是细流样缓缓淌出来。多少个夜晚,沉睡前,脑海里反复的,都是那人站在山顶的烈烈风中,挺拔的伟岸背影。

时间在企盼中似乎故意走得很慢,终于有一天,崇学拍来电报,说明他礼拜五返沪。仰恩对他的归来早已经迫不及待,喜悦之余,跟玉书子渔去四川北路吃冰。那里“饮冰店”鳞次栉比,吃冰的人川流不息。就在迎面那数不清的一团人潮之中,一只黑色的枪口对准了仰恩。

第四章

子弹穿过腹腔的瞬间,仰恩并没感到大疼痛,只觉得似是给一股巨力向后推,背后的子渔阻挡了身体的下坠,天空倾斜着,慌乱中,看见玉书大惊失色的脸……身体破了个洞,生命的液体就从那个小洞里不要命地往外涌……视线模糊中,仰恩反复想着,今天才礼拜三,他要礼拜五才能回来呢!

似是悠长的一夜,梦见很多故去的人,很多看来陈旧却并不遥远的往事,仰恩如履浮云,在高处望去,苍茫众生,竟然那般渺小。他仔细地搜寻着一个身影,那不苟言笑的脸,目光里不容违背的威严,喜爱烦厌都不擅用语言来表达,玉书说他口笨,仰恩却觉得那是深沉。然而,找了一番也不见踪影,便觉得恼怒,这人怎就不能早回来两天?

渐渐地,虚空的云彩似着了地,脚踩在实实在在的泥土上,四周黑暗降临,感觉慢慢回到身体,唯一的知觉是,疼,闷闷的,不依不饶的疼,象是缠在身上的蜘蛛网,挥之不去,一波一波紧上来。

每一次呼吸牵动着薄薄的胸膜,摩擦间都是疼,紧紧抓着他,如影随形。放开我吧!放开我!仰恩几乎哀求,却没人回应,他在枕上辗转,终于等到一只柔软的手,在他额头轻轻安抚。

是母亲么?每次生病时,都彻夜守在自己身边的母亲,那双温柔的手,总在病痛里耐心地安慰自己,可你为什么要放弃我?娘?为什么要把自己吊在仰恩挂秋千的树上?为什么走得那般狠心?仿佛看到那棵老槐树上母亲高高飘荡的身影,看见空空的秋千,越荡越高,越荡越远……终于远远地抛开了仰恩。

他感到自己的手,被那人牵着,默默走在吕班路宁静的午后,没有疼痛的往事,只有美好的,斯文淡雅的阳光,前前后后包围着两人……

世界开始有了声音,是门外细碎的低声争吵,只可惜没有精力去辨认声音的主人,他使尽全身力气睁开如沙般干燥的眼,一时无法适应满室的光明,竟是大白天!

“你醒了?”凑上来是张甜美的笑脸,年轻的护士小姐低头辨认他的清醒,手摸上额头试温度,满意地说,“烧退了不少。”

仰恩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再试了试,粗糙的嗓音总算拼成了句子:“今天礼拜几?”

护士小姐似乎没怎么听懂,重复了一次,

“你是问礼拜几么?礼拜三呀!”

“哦,”仰恩脑子转得不太灵光,呐呐地说,“怎么,还没到礼拜五?”

门毫无预兆地开了,还没等仰恩挪动眼光,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冲到床前,挡住好大一片阳光。丁崇学,难不成他提前回来了?

“醒了?”

他的脸离自己那么近,周围的空气立刻给他挤走了,仰恩感到一瞬间的窒息,不禁哑着嗓子,佯做抱怨:“你……挡住……我的太阳了。”

“说什么?”崇学似乎又近了一步,仰恩连忙用尽力气,提高声音:“你挡住我的太阳了。”

“哦,”崇学连忙向一边撤了撤身子,“大热天,给太阳晒着不热?”

“热,”仰恩倦恹恹地说,“我又没说让你躲开。”

如预料中再见丁崇学难分青白的脸,他很想笑,可才一收腹,那刚刚一时忘记的疼痛立刻活生生跳出来,只好做了想笑的表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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