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52)

直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在靠近,他感到一双有力的双手抓住自己的肩。

“扶我一把,我站不起,也走不动了。”

“你可以的。”丁崇学正视着他的眼睛,“尚文醒了。”

雪白的床,干净得有些刺眼,如同仰恩此刻脑中空白,整个世界只剩空荡荡的,透明的空气。护士跟他解释说尚文已经脱离危险期,接受家里的安排,转到他处疗养。仰恩感到一阵冷,手指尖暗暗抖着,悄悄地蔓延到五脏六腑,却再不觉得疼痛,忽然感觉伤心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而此时的自己已经是个一无所有,穷到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崇学没想到尚文会不辞而别,仰恩却没觉得惊讶。他太了解尚文,那是个弹簧一样的人物,外界施加给的压力越大,他反抗得越厉害;而当他的反抗到了一定的程度,只会往回缩,因为任何一个弹簧的弹性都是有限的。那晚破斧沉舟的表白,不顾一切地替自己挡枪,仰恩心里便隐约有数,尚文为了自己可以不要生命,可只要他活着,不管多么不羁叛逆,最终仍不能挣脱原家的柔韧的束缚……只是自己,该坚持的时候没坚持,要死心的时候却又不死心,终于输到彻底,身无一物。

诺大的病房里,仰恩孤伶伶地站了很久。房间有很大的朝南窗户,因为是晴天,灿烂耀眼的阳光铺了满地满眼,自己在尚文昏迷这么长的时间里,夜夜这里陪伴,总是黑漆漆一片,时常阴天,连月亮也不见,哪见过这阳光明媚时刻?只能在黑暗里,在无人时候才敢掏出来的爱,是不是尚文他也觉得辛苦?不知道为什么,仰恩心里几乎确定,他和尚文恐怕此生再难相见。低下头,他看见一滴水落在自己的黑色皮鞋上,于是碎了。

护士离开时,门是虚掩,他能看见走廊的地面上投射着崇学抽烟的影子。

“你能见到他的吧?”仰恩冲着影子说, “那请你转告吧!说我只是想确认他身体恢复,没有别的想法。”

地上的影子移动了,丁崇学出现在门口,他腰身依旧挺得笔直,眉头却是紧紧锁着,脸上布满阴霾。他看着站在几步之外的仰恩,他已经骨瘦如柴,巴掌大小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此刻依旧明亮,因为背着阳光,整个人象是给镶了金边,竟仿佛一阵风能吹走。崇学感到胸口一紧,他想着仰恩刚刚跟父母脱离了关系,不禁痛恨尚文的不辞而别。虽然他不赞成尚文的莽撞的“真诚”,可此刻哪怕他能留在仰恩身边,安慰他一句,或者陪他坐上一刻也好过消失无踪吧?

“跟我去上海吧!”

这话几乎没经过大脑的考虑,好象在嘴边放了很久,当崇学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已经在仰恩的脸上看到不可置信的表情。

“就当散心也好。”

“现在不想谈这些,”仰恩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崇学感到一阵不寻常的温度,几乎下意识擒住仰恩的胳膊,问道:“你还好吧?”

手上的重量忽然增加,仰恩的身子慢滑下去,整个人向后面的墙上依靠过去,崇学深感不妙,另一只手臂抄上去,将仰恩整个揽在怀里,滚烫的身躯,几乎要把他胸口烫开一个洞。没有反抗,仰恩半睁着眼睛,喃喃低语道:“我累……很累……”

崇学的大手扶起仰恩歪在一边的头,轻按在胸前,他盯着那苍白光洁的额头看了很久很久,犹豫着犹豫着,终还是忍住心里的欲望,他的手指温柔地刮过仰恩整齐的眉毛,低声回答:“睡吧,我不让人吵你。”

只觉得身体一阵冷一阵热,却一直没有醒。仰恩觉得身体上精神上都是一种从没有经历过的疲惫。自那晚的折磨以后,因为尚文的昏迷,他用残破的健康撑着,再到父母的摒弃,尚文的离去,一波一波的巨浪想也不想地尽情拍打在上他的身心,终于在最后一道海浪拍下来之前的一刻垮下来,病来如山倒,连着烧了两个多星期,神智不清,汤水靠人灌才能进食。身体上倒不觉得大的疼痛,只是疲惫不堪,象是给人抽光了力气,巴不得有人替他呼吸,替他心跳。整个人真正清醒过来,是在一个黄昏,感觉扒了层皮般,看见自己的干柴棒一样的手臂都吓了一跳。陪在身边的只有姐姐肖仰思,她穿着身黑色厚旗袍,黑色的开司米披肩,眼睛有些红肿,见他醒过来,却是笑了:“大夫说你得明后天才能醒,我说你嘴谗,饿了这么多天,闻到我这粥,定是要醒来吃。”床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碗青菜瘦肉粥,还冒着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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