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锦(67)

简家人都不喜欢她,因为简子俊太宠她,她越是倔强,他反倒越是肯迁就。也不见得是内疚,但从小对她就格外好一些。出国谈生意总记得给她带礼物,粉红缎子小洋裙配粉红小漆皮鞋、限量款的芭比娃娃或是泰迪……越长大收到的礼物越是贵重,大学毕业礼是一部莲花跑车,她连碰都没有碰,车钥匙用快递送回他的办公室。实习时她不肯往富升去,反而选了这家投资公司,后来渐渐做出眉目来,更不肯离开。商业竞争上头,一点也不留情面,几次富升名下的投资公司被她挤兑得落在下风。他气得狠了:“生你养你有什么用处——”她顶回去:“我不是你养的。”

这句话大约真正伤了他的心,好久一阵子不再派人找她见面。直到她成天累月的加班,熬得胃出血住院,他才匆忙赶到医院去。

他在走廊里和医生说话,语气竟然焦虑而担忧,她睡在病c黄上,断断续续的听见,几乎觉得刹那间心底的坚冰有一丝融暖。可是医院里特有的味道扑头盖脸的涌上来,消毒药水、氧气管、蒸馏水……叫她想起母亲死的时候,急救室里人影幢幢,保姆带着她在走廊上等待着。保姆紧紧攥着她的手,她惶然的张望,连哭都忘记了。那天也许下着雨,或者是阴天,所以在模糊的记忆里,医院永远是阴冷的天气,走廊上只开一盏小小的灯,雾从窗外涌进来,大团大团,又湿又冷,堵得人哭都哭不出来。

她最恨的是他不爱母亲,他不爱她还这样害了她。她永远不能忘记自己缩在门外,听到母亲的声音凄厉尖楚:“你根本不爱我。”本就没有名份没有保障的姻缘,最后连爱情都没有,那么还余下什么?母亲终究绝望了,所以才会在浴室割开自己的动脉,她开着水喉,水放满整个浴缸,一直溢出来,从浴室的门下溢出来,红的血,红的水,漫天漫地的红……漫过她的脚面,漫过她的整个人……到处都是血一样的红……

他害死了母亲,所以永远不原谅,永远不。

简子俊亦看到了她,怔了一下便径直走过来。芷珊咬着嘴角不吭声,只站了起来。简子俊望了她一眼,却只和承轩握手,两个人寒喧着说些场面话,来来去去,那样虚伪客套。到最后他也没有同她说话,大约有外人在场,亦或对她彻底失望了。

第5章

吃完饭后承轩送她回家,上车之后他才说:“对不起。”

她没想到他会道歉,反倒十分意外:“没什么。”

他其实没有必要向她解释,她只是他的下属,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歉疚:“我并不知道会遇上简先生。”她相信他说的话,正因为相信,只觉得心里很不自在,仿佛是不安,她于是岔开话:“看,有月亮。”

他抬起头,霓虹闪亮,街灯如珠,森林一样参差的高楼间夹着一轮月亮,模糊而朦胧,仿佛大理石上一团晕纹,并不清晰,可是深入肌理。她呢喃一般低声:“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他自幼在国外长大,也知道这是张爱玲的一句话。眼前的她精明能干,日日做事都似冲锋陷阵,典型的都市事业女性,没想到还会读张爱玲。他长年在国外,见到的华裔女子大多连国语都已经不会讲了,难得她这样有故国的精致与娴雅。她说:“台北污染太重,再过几年,只怕连月亮都看不清。”

他忽然说:“有一个地方可以看清。”就在下一个路口,突兀将汽车掉转了方向,并没有对她再说什么,她心里隐约猜到了一点,果然,他将车一路开出双溪外,一直开上了阳明山。

山道上的车并不多,两匝路灯一盏接一盏跳过窗外,仿佛一颗颗寂寞的流星。许久才看到对面两道灯柱,又长又直,是对面驶来汽车的大灯,不过流光一转,瞬间已经交错,迅速被甩到了后头。无数的光与影飞快的被抛到了身后,又有更多的光幢幢地迎上来,车子像在迷离的雾气中穿越,拐一个弯,再拐一个弯,顺着山路,一直往上驶去。其实根本没有雾,路两侧都是树,枝枝蔓蔓的影子映在车前窗玻璃上,像是冬日里薄而脆的冰。她在欧洲读书的时候,早晨起来宿舍玻璃窗外会有晶莹的霜花,那样美,可是不持久。她亦不愿往深处想,只是任由他将车往前开去。到了山顶,他才缓缓将车熄火停下来。

她推开门下车,夜凉如水,路旁糙丛里有唧唧的虫声,风像是无数细微的手,浩浩的穿过衣襟直扑人怀。山下的城市是一片灯的珠海,像是打翻了万斛明珠,累累垂垂,堆砌出晶莹剔透的红尘深处。抬头果然能看到月亮,被底下那片浩如烟海的灯火衬着,月亮仿佛更小,更远。那月色是青灰色的,照着人的身上,仿佛是一层银脆的纱,稍一摩挲就会沙沙作响。但那响声也是悦耳的,会叫人想起象牙白的塔夫绸,缀着摩洛哥玻璃纱,长裙曳过糙地,是那样的窸窣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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