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妄/十九春+番外(6)

作者:熟茶/诗无茶 阅读记录

林深时佯怒把人骂散,可我分明听见他语气是极其轻快的,说不定抬头眼睛还能抓到他嘴角的余笑。这般场景氛围,与我想象之中要面临的有些大相庭径了。

入了主厅,高堂太师椅上坐了一人,同所有耄耋之岁的老人一般“暮年缩”,仗着身量应比林深时矮了一截,有些富态,左手撑着同侧大腿,拇指扣了个汉白玉扳指,右手掌着金楠木拐杖,即便华发丛生,背也打得笔直,金框琉璃镜下的双眼澄澈清明,虽煞有介事地正襟危坐,眼睛却不住地往客桌上下了一半的象棋盘上瞟。

客桌旁坐着林深时的大哥林启志,我是见过的。

禾川唱戏十五载,我在把梨园唱出头,把自己唱出名气之后便月休二十九日,只唱二十四那一天。不知何时起,我台下听众越来越多,可真带了赏戏心思来听的人是愈发的少。好似我唱的不再是戏,是禾川高官名商的面子了。能在每月二十四那日订得梨园一座,听到莫三爷的戏在禾川变成了某种可拿出去在饭桌上高谈阔论的资本,偶尔一些褒戏的话传到我耳朵里,我都总要默谢那些替我加了诸多感天动地的离合悲欢进戏本里去的人,若不是他们,我都不知道自己一副嗓子能道出七十二种婉转情绪。

林启志便是我的常客———说是常客,不过一年到头也就来听两三次罢了———都是旁人买好了座请他来的。

我与他对视一瞬,相互颔首算打过了招呼,又正身对林老爷子行了个鞠礼,梨园莫妄,见过林老爷。

老头子点了点头,示意我上座,指头摩挲着拐杖,说到,孽子失礼,除夕的日子竟留先生一人在家中,被我狠狠教训了一顿,这才开窍,请了先生来。

林深时在一旁抿嘴偷笑。

三十岁的男人,回到父兄面前才拾起了十七八岁离家的少年郎遗落在故乡的稚气。

林老横了一眼过去,拐杖撞得地面咚咚响,还笑!莫先生跟着你,连套好衣裳都得不到穿!瞧你怎么照顾人的!

我这才注意到自己面上的长袍,白日去趟旧庙,上面的灰混着沾了泥的雪没来得及掸下,衣摆凝了大大小小的黑浆污点,外披的氅子倒是干干净净。

林深时又被杵了两棍子,在一众丫鬟的偷笑中悻悻带着我去换了衣服。

我换好出来,凭栏望着院内风景,突然觉得冬雪温和,寒霜柔软。

年夜饭吃得热闹,孩子丫头们在院子里放着烟花围着池子跑,打雪仗,喂鱼,有一两个调皮捣蛋的附在林家几个孙少爷和孙小姐耳边絮叨了几句什么,还在牙牙学语的豆丁便跑进来围住我,学着被教唆的“向三夫公讨压岁钱”的话朝我伸手,偏我今日只带够了分给十二那一堆孩子的钱,现下已是身无分文,正手足无措之际,林深时从身上掏出了不知何时备好的红包发了下去,“讨了三夫公的压岁钱,便要对三夫公说吉祥的话。”

我瞧着不足饭桌高的垂髫小儿挠首搔头,闷了半晌,像是脑中有什么灵光乍现一般,竟学了拜福娃娃的姿势,摇头摆尾说起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祝词:“愿三伯和三夫公百年好合,永世同衾,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月上烟火漫天,烛下哄笑满堂。

吃过了饭,林老将我叫到客房,关上门,林深时在外候着。

满目慈祥的老人取下手中扳指,交付到我掌心,合上我五指,使劲拍了拍,莫先生,你虽在禾川成名多年,林家却是从未与你打过交道。我生而无趣,除了看书下棋其余一概不爱,故妻却是你的戏迷,当年犬子过了十八便离家远行,是你碰巧第二日便开始在路边搭戏台唱着戏,把她念子的心思收了些去。这是你与林家的缘分。犬子过的是刀口舔血的营生,你看他今日风光高楼起,或许明日便会命悬一线。当今乱世,他选的是最朝不保夕的一条路。过了年关他便三十有一,林家不出迂腐之辈,只要真心实意,龙阳也好,断袖也罢,在我林家从不是见不得光,说不出口的事。如今的世道,执手偕老实在太难,我只愿犬子寻得一人真心相待。先生在禾川的口碑自不用说,你有自己的风骨。那日他将你接回小洋房,外人称你摧眉俯首为权富,可我是知道他性子的,怕是用了什么手段逼你就范的罢?

门外人影绰绰,我不置可否。

他叹了口气,先生若是委屈,今日尽管告诉我,他再执拗也拗不过他老子,若真是折辱了先生半点,我定不放过他!也定还先生自由,完璧归赵。

我静默听完林老一席话,最后几句格外大声,心想着这璧在二十五那晚便注定完不了了,余光瞥到林深时的影子晃了晃,他听得见里面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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