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某(265)

江鸥攒了满肚子的话,都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有那么几秒钟,她甚至陷入了一种茫然里,她在想这个苍白臃肿的中年人是谁?为什么看到她的一瞬间,会下意识抬手挡住了脸,然后又拽着护工仓皇匆促地往卫生间挪,以至于姿态变得更滑稽了。

许久之后,她才回过神来,心里轻轻“哦”了一声:这是季寰宇。

这居然……是季寰宇。

她因为这样的一个人精神崩溃、强抓着唯一能抓住的江添,在尘世里足足浪费了五六年……

多可笑啊。

季寰宇在卫生间里呆了很久,不知道是单纯因为不便利,还是因为没做好见人的准备。等到护工重新把他扶出来的时候,江鸥已经把病房门替他虚掩上了。

季寰宇一点点挪回床边。他以前眼眸很灵,需要的时候可以温和可以热烈,现在却一直低垂着,显得麻木又软弱。

护工把他扶上床,调好靠背倾斜度,然后拉了一张椅子到床边,对江鸥说:“您坐。”

“不用了。”江鸥说:“我就来看看,站着就行。”

护工本想在一旁呆着,却见季寰宇挥了挥手,口齿含混道:“去外面。”

“那……”护工迟疑了一下,便乐得清闲地出去了,病房里只剩下两个人。

江鸥说:“你是让我来看你过得有多惨么,季寰宇?”

对方依然不看她,垂着眉眼坐在床头。他刚刚走动的时候,虽然艰难,好歹还有几分活气。现在躺到床上,那种死气沉沉的麻木便又包裹上来。过了很久,他才眨了一下眼含糊道:“小欧,对不起啊。”

十几年前听他说这句话,江鸥总是有点委屈。五六年前在医院听他说这样的话,江鸥气得歇斯底里。

现在又听到了这句话,她应该是嗤嘲且不屑的,可这一瞬间,她居然无比平静。

一个陌生的季寰宇把她从过去的影子里拽了出来,变成了旁观者。她拎着包站在床边,看着并不熟悉的病人说着无关痛痒的话。

那一瞬间她忽然知道,为什么医生建议她来见一见这个人了。

只有真正见到她才会明白,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她喜欢过、倦怠过、憎恶过的那个人早就不存在了,没人留在原地等着给她一个解释。这些年折磨她的,只是记忆里的一个虚影而已。

“还那么恶心我吗?”季寰宇说。

江鸥看着这个陌生的中年人,忽然有点想笑,也真的在心里笑了,接着便一片复杂。

她挽了耳边一缕滑落的头发,深深吸了一口气说:“算了。”

跟这样的人说恨,真的有点滑稽。

季寰宇抬了一下眼,动作依然迟缓,但还是捕捉到了她眼中的情绪。

他争强好胜盘算了几十年,就为了一点体面。喜欢他也好、厌恶他也好,只要不是看不起,他都能坦然接受。他一度觉得,这世上谁都有可能因为某件事冲他露出轻视的表情,除了江鸥。因为她只会永不见他、或者恨他。

不曾想到头来,他在这个最不可能的人眼里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东西。

大概……这才是他最大的报应。

他宁愿江鸥像几年前一样歇斯底里,一样红着眼睛骂他、打他,宣泄积压的愤怒和委屈,结果江鸥只是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然后对他说:“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本来想好的话现在也不想说了。就这样吧,就当我只是接了电话来看看,一会儿就先走了。你……”

江鸥哑然片刻,说:“你好好养病,做做复健。”

季寰宇艰难地露出了自嘲的笑,那种表情落在他如今的脸上,更像一种肌肉抽动。他张了张口,刚想说点什么。

江鸥就打断了他:“别想太多,没人要你那些房产和钱。”

这话跟江添倒是如出一辙,季寰宇缓慢地垂下头,盯着虚空中的一点,不再动了。他蝇营狗苟大半辈子,最后难得良心发现,想把手里的东西送出去,却无人肯要。

江鸥最后看了他一眼,推门出了病房。

这间病房在走廊尽头,旁边就是一扇宽大的玻璃窗,深冬的阳光照过来,并不温暖,只是惨白一片有些刺眼。

她走远了几步,在一张空着的长凳上坐下了。刚刚在病房说得一派平静,可坐下来的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发起了呆。就像学生埋头苦读十多年,在高考结束后的那天总会陷入空虚一样。

说不清是什么感受,也很难描述是失落,还是如释重负。直到身边坐下一个人,往她面前递了一杯水,她才倏然惊醒。

“小添?”江鸥接过水,怔怔地看着身边的人。

有一瞬间,她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陌生感,或许是她太久没有这样跟江添平静地坐在一起了。就好像做了一场冗长乏味的梦,猛然惊醒,她那个高高瘦瘦、总会紧抿着唇偏开头的儿子已经变成了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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