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刻(106)
男人怀里抱着旧年代的水壶走得很慢,走路的姿势摇摇晃晃不比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好多少,因为他是小儿麻痹患者,四肢畸形,身高只有一米五三。
把热水灌进好几个游客的保温杯里,那些游客给他钱,他还是笑着,但他不会讲话,只摆着手往后退,怎么都不接他们递过来的钱。
那是阿旺。
二十六岁,哪有四十。
林栖和阿朵送完货被阿旺妈留在家里吃晚饭,阿旺也扯着两人衣袖不给走,说不出话却呃呃呃地叫着。
林栖跟阿旺很熟的,这两年每次来她都会帮阿旺从内陆带很多药进来,今年的藏历新年阿旺妈还给林栖送了套亲手做的藏装。
围着火塘,阿朵问阿旺妈怎么就她跟阿旺在家。
阿旺的父亲是村里的藏医,年轻时候全村人凑了路费送阿旺爸到香格里拉松赞林寺入佛学习藏医学,后来还俗回村里做了藏医。
村里人都来阿旺家看病,不收钱的,阿旺爸一般都在家边活动,怕有病人找不到他。
阿旺妈把一根干柴掰断扔火塘里,用藏语说:“他阿爸磕长头给阿旺祈福去了。”
就这样随便聊些什么,天很快就黑了。
整个村子沿山坡而建,虽然只有十七户人家,却星星点点地散落,从村头到村尾都有将近三公里。
从阿旺家离开阿朵和林栖没有立即回民宿,她们在路上碰到刚从山上下来的几个护林员,十七户的青壮年们都是白马雪山的护林员,成四批,三月一轮巡山。
白马雪山太珍贵了,有滇金丝猴,有珍惜野生动植物,巡山能直接反偷猎,还能避免珍稀物种被非法采集。
只是这一年德钦的雪太大了,护林员们生生在山里多熬了几个月,好在曲宗贡的管理站食物充足。
在黑夜里,没有路灯的乡间路上,他们腰间佩戴的云南户撒小刀叮当作响,不会让人害怕反而叫人安心。
这一晚好些人寻着这清脆声响都摸到了村支书家。
火塘的火堆高高燃起,燃木炭和热灰里埋着村支书家晒干的牦牛肉和荞面馍馍,就着酥油茶青稞酒,一群藏汉子边吃边聊“八卦。”
藏汉子壮硕,但大都心细,林栖和阿朵总是被先照顾到,两人也坐在小木凳上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
林栖跟这片大山打交道四年余,但至今不大听得懂藏语,阿朵时不时给她翻译,阿朵的藏语很溜,事实上阿朵是肤白貌美的四川女人,不过阿朵说她天生就归属这里。
阿朵翻译员认真听认真翻译:“尖嘴把红红打死了,他抢了红红的老婆孩子,不过没多久,他的新老婆就跑了三个。”
“还有坚强哥,他的家族依旧不愿意接纳他,他的妈妈还是只爱他弟弟,这个冬天坚强哥瘦了很多,差点没活下去。”
……
这就是精彩绝伦的“八卦”——滇金丝猴群的“家族斗争”大型连续剧。
几年前林栖第一次就着阿朵的翻译听这些八卦的时候,在得知主角是猴子之前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听完这未完待续的八卦已是深夜。
林栖和阿朵手挽着手回民宿,走之前阿朵问了个大哥陈江月和闵宜,大哥说他们还要个几天才下山。
阿朵说:“是不是担心坚强哥?”
“冬天都挨过去了,希望下一次听八卦的时候能听到他还活着。”林栖说。
阿朵把一张照片塞给林栖,“喏,看你的坚强哥,这是陈江月让捎带来给你的。”
“陈江月知道你记挂这猴子,爬雪山翻悬崖追踪了两天才捕捉到这样一张照片让带回来给你瞧瞧。”阿朵又说。
“那我要谢谢他。”
“嘁。”阿朵白她一眼,“没点实际的。”
有人下山,就有人山上。
在凌晨,村里的阿曲在转经堂念经,煨桑炉里青烟缭绕,洗涤归来者一身污秽,保佑奔赴者平安。
阿朵出现在民宿楼下,她仰头看林栖的窗户,窗户开着,晨昏里微风吹动挂在窗口的“风铃。”
那其实是一个易拉环。
毫无特殊之处,就是可乐罐上的易拉环,阿朵问过林栖为什么会喜欢那个易拉环。
林栖说她不知道,她在大衣口袋里发现的,她想她把它放进口袋里,那一定是有原因的,只是她忘了。
阿朵邀林栖去转经祈福,煨桑,挂五彩经幡,转完经筒后和身边的人互道一句扎西德勒。
每一年林栖都会在这片雪山里虔诚地许下自己的心愿,她的愿望从没变过,希望家人朋友永远健康平安。
她今年过年没能赶回家,现在山里的路通了,所以定了回家的日期后林栖就给哥嫂打了电话。
只是在林栖回去前的那夜,一场大火猛然侵袭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