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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金堂(183)
作者:青衣呀 阅读记录
抬手紧了紧领扣,拒阿耶于千里之外。
“小儿女闺中话事,不劳阿耶过问。”
“你当圣人是什么人?”
武三思忍不住提醒他,沟壑纵横的老脸在灯影下面目全非。
“圣意已定,岂会留下置喙余地?提拔阎知微,春官过一道,天官选人,又过一道,流程落地足要月余,那时使团已进王庭,换不换使节有何分别?”
武崇训眼角一抽,手扶住椅背狠狠捏紧。
武三思饶有兴味地在他脸上来回刮了刮,才揭开谜底。
“实话告诉你罢——今早你在太子膝下尽孝时,阎知微,还有几十车新补的嫁妆,已然打马出发,至于天官的行文、诏书,大朝会通议的结论,不过是走个过场,慢慢儿补。”
“——什,么?”
烛光斜斜打在武崇训身上,把他昂然的身影拉得稀薄。
武崇训刚刚在李显面前积攒起的进击之决心,转眼就被阿耶砍缺个角儿。
他懊恼从前旁听朝会,用心不够专注,远不如阿耶老谋深算,竟当真以为朝会结论能凌驾在圣意之上,胆敢把花活儿耍到御前,还指望撤回来。
“阎公子身家太丰厚,头先送草帖子来,我尚未签,就取回去了,说数目字不对,要添,如此武阎两家根本无涉。至于琴熏,年纪还小,满世界郎君任她挑去,哭就哭一回罢。”
武崇训不置信地转回眼来。
这才明白,阿耶今日登堂入室,兴师问罪,不过是故作姿态。
其实阎知微的死活,根本威胁不着他!
武崇训连连眨眼,气得面色发白,如此说来,他不单没能挽回武延秀,还多送了一个人进去。
“再说救老六回来干什么?”
武三思施施然百上加斤。
“他性子本就偏狭,从前便妒忌你,往后更记恨你,回来向你报复,说不定就从郡主身上下手……”
武崇训不说话了,沉沉看着他,眼眸湿润地近乎滴泪,半晌方道。
“子为父隐,分内事,我不怕替阿耶被黑锅,他要如何,我自应付。”
站起来一摆手。
“阿耶请罢,这里是宗眷后宅,外臣不宜久留。”
第136章
瑟瑟坐在湖上花厅, 因天冷,四面门板都装上了,关的严严实实, 百蝠花窗上用的料丝窗纱,月白色又轻又透,足可借光。
她翻看司马银朱留下的功课, 杏蕊鬼鬼祟祟走到跟前,手里托着个尺把长的窄条檀木匣子。
瑟瑟只当是把扇子,挥手道。
“去去, 过会儿再来。”
“您先瞧一眼。”
杏蕊趋身停在脚踏前低低呼唤。
瑟瑟目光流连书上,只当是答应送武崇训的扇子,杏蕊替她挑了来, 遂心不在焉地打发。
“扇骨好赖我瞧不出, 总之是送表哥,你拿不准,叫二姐掌掌眼。”
“您看看就明白了。”杏蕊凑近些。
瑟瑟眼盯着魏晋阮籍之《咏怀八十二首》,末尾小字设问。
阮籍早年心向曹魏正统,对司马氏的招揽避之不及, 但四十岁后,却陆续出任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的从事中郎,加赐爵位关内侯, 其职虽然不高,但是三朝天子近臣,心腹要职……
单论仕途,可谓是青云直上, 风飘万里。
既然如此,他这满纸离乱悲音, 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
瑟瑟咬着笔杆子思索。
杏蕊侧身挡住小丫头视线,取出一物晃了晃。
辛辣的干姜气弥散,似个明晃晃的鱼钩挂住了她。
瑟瑟倏然醒神,定定盯在她手上。
“扔了吧。”
杏蕊咦了声,诧然登上脚踏来劝。
“做什么不好,偏做红杏,是太缺德,但到底一片心意。”
瑟瑟何尝不明白她的意思。
但凡是个女人,没有不喜欢人家耗时费力,摆弄这些玩意儿来讨好地。
越是大忙人,笨手笨脚不擅此行,越想看他拿短处来为难,武延秀是行伍里的粗人,刀枪剑戟耍得,绣花针、细毛笔拈不起来,做这个真真不易。
“我怕折了寿。”
瑟瑟努嘴指卧房,“表哥做的堆山填海,不缺他这一口。”
瞧杏蕊还舍不得。
“一把花簪原没什么……总之叫你扔就扔了。”
她嗓子痒,一阵干咳,杏蕊忙放下簪子替她拍背。
“要不是他一去回不来,给您留个念想儿,奴婢早料理了。”
瑟瑟听了点头,靠在椅背上缓缓舒了口气。
看杏蕊小心翼翼收进匣子,鎏银水的东西不比金器,在日光下看,又与夜里不同,那璀璨的流光发冷发白,更不起眼。
杏蕊走了,她捋着纸卷来回重读两遍,愈发心生惫懒。
一向对古人伤春悲秋颇不以为然,至于阮籍,只爱他用字纤巧,如‘清风吹我襟’等句,含蓄古雅。
婚前学到这里,喜滋滋讲给武崇训听。
“原来郡主有慧根。”
他笑指房中字画,竟亦有一幅阮籍,细想果然和他为人相仿。
但要说阮籍的哀痛由来何因……
铺开白麻纸刷刷书写,才要结语,便听身后有人趋步近前。
“你嘴上戴个马嚼子才好,写不出便写不出,咬笔杆作甚?又烂牙齿,又坏物件儿,叫圣人瞧见,打发你守陵!”
瑟瑟惊喜。
“诶?今儿倒早!”
扬起答案给她瞧。
“女史小瞧我了,此题我有话可说,无需搜肠刮肚。”
司马银朱接来,果然老一大篇,说阮籍苦闷,一则忧心曹魏江山不保,次而忧心千载史评,所以借酒消愁,又引‘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两句。
瑟瑟自觉答的十分贴切。
“世上有种人,心里做一重想,行事束手束脚,事没做成,人先憋死了。阮籍便是如此,头先做司马氏近臣,尚可阳奉阴违,后来做步兵校尉,掌上林苑门之屯兵,如两姓刀兵相见,他便艰难,不如早早醉死,也是解脱。”
司马银朱嗯了声。
心道阮籍为文精到,情感沉郁,读之能令人跨越时光,身临其境,数百年来为他遭遇洒泪者不知凡几。可瑟瑟的心肠仿佛铁石造就,不但不为所动,毫无同情,言下之意还有几分瞧不上。
她且喜且忧,凝目瞧着,瑟瑟理直气壮,把那支笔盘在指尖旋转。
一母同胞的两姐妹,性情就这么天差地别。
李仙蕙正如武崇训,总想八面周全,对敌亦怀有心之戚戚,李重润也是这一路人物,瑟瑟却不同,臧否前朝,总以‘尚不及我聪明’做结。
人之本性难改,驯马育人,要诀都在顺其自然,不能强求。
司马银朱侧身在瑟瑟对面坐下。
官绿缎子对襟长袍的衣领大大翻开,露出里头朱红衣缘,红绿对照,利落又鲜亮,正如她之为人,斩钉截铁,一往无前。
案头一壶两杯的香片,瑟瑟为师尊奉茶,欲言又止。
司马银朱知她每见李显便几番忐忑,漫饮两口调侃。
“太子怎么了?”
“阿耶没事,不过女史再要下重锤引郡马入局,不如先告诉我……”
瑟瑟捉狭地笑。
“我来敲边鼓,效果更佳。”
她说这话时神情坦然,并不计较司马银朱几次三番自作主张。
“你肯么?”
司马银朱也是耐心摸排她的脾性,语调分明不信。
“他做权臣,你在幕后,如剑客御马而行,当下痛快,但往后史家用笔,落脚处可全在他身上,世人难免以为,你是为他武家做嫁衣裳。”
“那怎么办?我的主意,女史又认为不妥。”
瑟瑟撇嘴,随口道。
“再说时也势也,按女史的打算,等到世界更替,女人前朝为官,女人可做储君,我都七老八十了,还能有什么作为?”
司马银朱听得心惊肉跳,再再看她。
上回欢送武延秀,瑟瑟怕武崇训多心不去,事后邀众人到郡主府做客,因骊珠闷闷不乐,话题还是从武延秀起头,却被李重润引着,讲王孝杰、唐休璟、张仁愿,一直讲到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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