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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金堂(248)

作者:青衣呀 阅读记录


张昌宗说的隐晦,法藏顿时意会了,难怪连他来都见不着圣面。

所谓五衰,指天人寿命将尽时的异象,如衣服垢秽,腋下流汗,身体臭秽等等,天人尚且如此,况且女皇不过凡人,想来如今形貌,已是令人难堪了。

张昌宗捧面哽咽。

“非是我等隔绝天伦,实是圣人不愿儿孙目睹丑态。”

“是啊,世人常说,美人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法藏感同身受,熟练地拍了拍张昌宗的肩膀,以示安慰。

“越是至亲至爱,越不愿被他窥见临终样貌,情愿彼此怀念当初。”

太原寺地处积德坊,亲贵云集,又是圣人为奉母恩建造,常有世家子来为爷娘燃长明灯,说起人之老迈难为,动不动泪洒当场,甚至嚎啕大哭。

法藏身为住持,见得太多了,张昌宗的做派与他们别无二致,真不知该夸一句孝子贤孙,还是骂他入戏。

“人生七十古来稀,圣人寿数已是难得,想当初,小僧与圣人结缘,正是圣人为忠孝太后操办后事,那时亦是且哭且笑,哎,真是回首当年月明中啊。”

提起忠孝太后,便不得不提两句太原寺。

张昌宗眉头紧皱,提壶灌入滚水,方欠身道。

“圣人当初着您老人家出山去请佛指,便不该,耽误了《华严经》的翻译,译本至今尚未正式成文。但佛指三十年才现世一回,着别人去,哪压得住阵脚,可是您瞧,这多不凑巧,佛指迎回来了,圣人却又……孰轻孰重……”

“经文哪有圣人要紧?”

法藏摆摆手,制止他继续客套,微吁口气无奈道。

“国公爷托付,小僧并非有意推搪,只佛祖制戒,不准僧人打卦算命,但方才那几位左道诸法,譬如方术、巫蛊等等,也没给个准数么?”

张昌宗心道,你不肯给日子,倒推别人在前?可见滑头。

“圣人命格贵重,旁门左道哪里承受得起?斗胆去算,一个不当心,星盘都得叫崩烂了,这种事,只有您才能一锤定音呐!”

法藏嘿嘿长笑,心道,任是哪一派的法门,你巴巴儿地召来算人死期,却连面儿都不给见,这从何算起,真当我是个活神仙么?!

两下里僵持,张昌宗只管哀哀恳求,只字不提面圣。

法藏何等涵养,自是推磨□□,原地打转,如此从黄昏耗到夜半,宫门下了钥,还没论出个究竟。

法藏饥肠辘辘,索性合眼盘腿,就在此地默念起经文来,一入那神妙世界,倒是把什么人君男宠抛诸脑后,只管五感通开,天人合一,虚空里万籁俱寂,唯有一线杳杳香烟萦绕,似丹茜,又混着檀香,法藏神思漫游,许久慢慢睁眼,顿觉室内人影晃动,忙定睛去看。

就听张易之朗声大笑,抚掌道。

“法师好定力!”

法藏微微发怔,瞧窗外轮月,果然已过子时。

不禁疑惑,圣人命在旦夕,张易之的好日子一眼望到尽头了,怎还如此神采奕奕?应当如张昌宗般如丧考妣,才对呀。

张昌宗身后又走出一对手挽手的年轻人,男的高个儿方面,做郡王红袍金冠打扮,女子装扮寻常,梳半翻髻,身段颇为苗条。

见法藏转眸望过来,郡王只管含笑,女子却礼数周全,依依福身下拜。

“方才法师诵经时,口吐莲花,外头蛙鸣虫闹都停了,好比九州池里挂的《经变图》,万兽来听弥勒讲经,俯首帖耳,似通人言。”

法藏面色稍变,这大半夜的,宫里怎么冒出个成年的郡王?又逢圣人病重,更加忌讳了。女子更蹊跷,若说是女官、宫人,态度未免太从容,若说是张家亲眷,又似在九州池颇有脸面。

凝眸思索片刻,恍然大悟,离座走上前去,托着她手。

“小僧糊涂了!张娘子恕罪。”

“圣人拿我当亲孙女儿般,您又是为忠孝太后才受比丘戒,这样算来,我当唤您一声祖祖啊!”

张峨眉年纪不小了,还像闺中少女一般,拉着法藏袖子痴痴撒娇。

张易之哈哈笑道。

“法师六年前发愿译经,自锁太原寺内,三年前又去了扶风县,难怪不认得我这侄女儿,她呀——可叫圣人惯坏了!”

大家重新坐下,张峨眉有意叫法藏分清主次,笑着嗔怪上首的李重福。

“郡王与我换换位置,我与法师有话说。”

李重福忙不迭起身换到最末。

法藏品了品新茶,转头笑呵呵问,“张娘子是要算姻缘么?”

这话尖刻,扎得张峨眉面色稍变,张易之才要反驳,她已大方应道。

“我挑的小女婿,五叔不喜欢,才耽搁到如今,其实圣人早就点头了。”

着重补充,“东宫冷清,不瞒您说,太子也急着办喜事。”

看法藏似被震慑,再拿眼神挑挑李重福。

“你说是不是?”

李重福接不住她的机锋,讷讷两声,张峨眉嫌他鲁钝,毫不掩饰地把眼皮子一翻,向法藏道。

“只是阿郎友爱兄弟,决意为太孙守制三年,才耽搁了。”

法藏暗忖,她倒说人口吐莲花,就她这指鹿为马的本事,也算一流。

当下双掌合十,咦然笑道。

“原来是太子家的平恩郡王,小僧失礼,失礼!”

李重福不肯受他的礼,学识有限,不知该如何还僧人的礼,站起身别别扭扭抹了抹锦袍上的褶皱。

“大师是我的长辈,我……”

索性高举双臂,长长一揖落地,“我祝大师福寿绵长!”

几个人都笑起来,张峨眉像老母鸡将着雏儿,护着他道。

“郡王心眼儿实,您别笑话他,过几年就好啦,名正方才言顺,到时候自有那不世出的大儒教导,改头换面,又是一番天地。”

越说越离奇了,自三年前没了太孙,两京风平浪静,无人提起另立的话,至于太子百年后传位何人,还早得很呢!

法藏皱着眉,品出这几个人里头,实则张峨眉是个魁首,便不耐烦瞎浪费功夫,索性直接出言询问。

“三年前,圣人命小僧并文纲法师、崔侍郎,奉舍利入明堂供奉,到如今正该交差了,却西幸长安,宗室亲贵并朝廷全在西京,可武周宗庙仍在明堂,那这佛国至宝,究竟要供奉在何处呢?小僧进京多日,几个衙门都没准话儿,推推攘攘,竟把我们撂在这儿了!”

张易之和张峨眉互相看看,嘿嘿直笑。

两位高僧捧着佛指烫手,处处碰壁,他们早知道了。

至于崔玄暐么,天官、凤阁升起来的人物,哪里在意这些?

一俟入京,闻得圣人患病,避居深宫,太子重臣一概不见,唯有张氏兄弟侍疾,便冒起火来,联络恒彦范、张柬之等等,嘈嘈切切,大发牢骚。

张易之道,“法师明鉴,非是我等斗胆耽搁,实是难办……您说的没错,武周宗庙在明堂,佛指既出法门寺,天下之大,别处皆供不起它!”

法藏两手一摊,有点儿赌气。

“那为何特特下旨,半路上把咱家召来西京?”

“法师细想。”

张峨眉抬起眼,仿佛额外卖情面给他,意味深长道。

“圣人在一日,明堂宗庙自是供奉武家先祖,万一圣人不在了……这李姓太庙,可就在长安呐!”

法藏悚然一惊。

想明堂巍峨建筑,彪炳千年,耗费黄金珠宝不论,单民工便动用百万,可就因为还政李唐,远则数年,近则数月就要弃置,心底不禁腾起一股惋惜之情。

“明堂……可是修了两回啊!”

张峨眉见他神思游绻,还在竟未思及自身,只得加重语气道。

“佛指贵重,若奉进神都明堂,至归还法门寺,中间必是不能擅动,这福田运势,就全着落在武家了。待下回地宫开启,又要三十年,而太子已近五十,不是我胡乱说嘴,可未必等得着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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