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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眠症(48)
作者:伏渊 阅读记录
她知道他不会自觉吃晚饭,从外面打包了米线,在餐桌边打开打包盒,示意他:“吃饭吧。”
贺远舟照做,掰开一次性筷子,低下头。
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连视线之间的交流也没有。但这样看起来的确是亲生的母子,眼睛鼻子的轮廓长得很像,吃的是一样的餐,连吃饭时握筷子的手势、压着手肘不扶碗的动作都一样。
不到十分钟,晚餐就结束了,他们各自收拾自己的餐盒,贺远舟接过贺蓉递出来的垃圾袋,出门丢垃圾。
等他回来,贺蓉还在客厅,放下手里的玻璃杯,问他:“今天下午去哪里了?”
她不喜欢在吃饭的时候说正事,所以一直等到现在。贺远舟停下脚步,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滨江体育中心。”
“去那里干什么?”贺蓉走过来,把另一杯花茶递给他,坐到沙发上。
贺远舟垂下眼帘,窄而长的玻璃杯把泡开的菊花映得过于庞大,鲜亮的明黄色在灯光下缓缓浮动。
他过去在初高中一直是寄宿,直到上了大学,寒暑假在家的时间才会长一些。但这段时间因为走读,他跟贺蓉见得比之前要多得多。
或许是因为见得多了,即使不觉得亲近,也至少会生出一些熟悉;加上今天再一次见到初绪,贺远舟看着面前的人,突然有了想要倾诉……坦白的冲动。
毕竟是他在这个世界的母亲,她有知道实情的权利。
再者,都说出来之后,她就不会再问刚才这样的问题了吧。
贺远舟知道贺蓉这段时间对自己宽松,并不是出于自由民主,只是像维护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炸弹那样,小心翼翼的。
心理医生告诉她,如果真的怕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那就暂且都顺着他的意来。
贺远舟在她身边坐下,把玻璃杯放到茶几上,菊花瘦长的花影层层叠叠地落上茶几的玻璃面板。
“妈,你这段时间,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难道不怀疑……我不是你儿子吗?”
……
贺远舟猜想自己的讲述逻辑是断裂的,所以贺蓉并没有听明白这个奇怪的故事。
她只在他说完第一句话之后不可置信地打断他:“什么?”之后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他说得越多,越是努力证明他的话是真的,她就越是沉默。
好在他并没有说太久,停下之后,客厅里寂寂的,只剩吊灯还发着光,菊花在玻璃杯里终于沉到底。
贺蓉呼吸中的鼻音渐重,只好借助长长的吸气掩饰,再压抑地叹出。
两个人就这样无言地坐了很久。直到她终于整理好思绪,问他:“那我原本的儿子去哪儿了呢?”
贺远舟猜测过贺蓉对这件事的反应,几乎和他想象得差不多,仍然是理性之上,没有崩溃,没有抗拒,甚至没有泄露太多情绪。
“我不知道……可能消失了,可能在沉睡,要等到我离开他才能醒过来。”他回答。
贺蓉垂下眼帘,有着和他如出一辙的眉弓,画着长而弯的眉毛,头发也是浓黑的。虽然将近五十岁,除了眼尾浮上的淡淡细纹,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贺远舟不确定她这个反应的意思,抿了抿唇,迟疑道:“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当然没有这么容易相信……”贺蓉轻摇摇头,转过头来看着他,似乎后知后觉地感到陌生,蹙起眉心,“可是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没有必要对我说谎。你不是个爱开玩笑的孩子,也不大有幽默感和想象力。”
小学二年级刚接触看图写话那会儿她就看出来了,自家的孩子不如虞芳菲和周不渝有灵气。他看到山就是山,看到水就是水,猴子和兔子之间不会用人的话对话,比喻句都要靠背好词好句才能凑出来一点,不像人家花非花雾非雾,写得无比优美。
也多亏这几年高考作文的趋势不再爱审“美”,更喜欢逻辑、论辩和哲思,才让他的作文分数比过去好看不少。
贺蓉这句话倒是一针见血,贺远舟荒唐地感到一丝冷幽默,轻弯了一下嘴角。
贺蓉看他的样子,再次叹气:“远舟,你是我的儿子。你有什么变化,妈妈当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是高一上册那段时间吧,你们班主任给我打电话,我到学校一看到你就知道了……只不过当时我想得太简单,以为你是在学校碰了壁,或者是在网上看到什么煽动性的言论,才会像变了个人。所以我才着急啊,那个时候推掉了很多讲座,带你去各个医院约专家号。
“你现在跟我说清楚之后……相比起你生病了,还有抑郁症、邪/教这些情况,平行时空还让我好接受一些。至少某种程度上这还是科学的,只是以我们目前的技术力还探索不到而已。”
她的语气很柔和,甚至让人感觉到真诚。贺远舟很少接触这样的贺蓉,微微后仰,不得不怀疑:“你真的相信我?”
贺蓉被他这幅样子看得微笑:“为什么不相信呢?你很少有愿意跟我坦白的时候,说明你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才告诉我的……只是我觉得,事情已经发生这么久了,你应该更早一点告诉妈妈。”
贺远舟被她异于往常的宽容态度说得无言。
非要说起来,他不愿意第一时间告诉她,是因为她也缺乏幽默感和想象力。贺蓉从来不看喜剧片和爱情片,只会反反复复地重温阿加莎和《CSI》,他们俩明明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头贺蓉接着问:“那你现在知道这种……时空穿梭的机制、是怎么运作的吗?你能想办法回到你原来的世界吗?这个世界的你,还能回来吗?”
她的每个问题对他来说都是无解的谜,贺远舟只能摇头。
他的神情看起来很落寞,贺蓉在今晚总算明白了理由,坐近了一些,抬手拍拍他的手臂:“你这段时间很难熬吧……这么大的事情,只有你自己一个人消化。”
贺远舟很久没跟她坐得这么近,本能地往一侧躲了躲,再抬眼看她时,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刺重,眼眶没来由地一疼。
因为他是男孩,又是被住家阿姨带大的,没有太多跟妈妈亲近的时候:不会撒娇,也不会黏人,不会说“妈妈我好想你”,上一次抱她的时候……可能还是在幼儿园吧。
贺蓉也一向不会跟人亲近,看她这幅样子就知道了。今天却破天荒地伸出手,轻轻环住他的肩膀,表现出安慰的姿态:“妈妈应该早一点发现的,多一个人知道,你的心理负担是不是也会轻一点?”
贺远舟一直不觉得他们之间有多么浓厚的亲情,也不觉得贺蓉对自己有多少母爱,可是眼下突然有一个名义上的母亲抱住他,生物的本能在这一刻显化得如此强烈,他忍不住想要流泪。
事实上,他的眼泪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连贺蓉也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轻抚他的背,想不出太多话来应对。
在做母亲这一方面,尽管她已经五十岁了,还是显得生疏。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情绪平复下一些。贺蓉伸手摸了摸,发现他的额头出了一层薄汗,轻声开口:“这么想想……你十年后过得应该还不错吧,要是很失败,突然有了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应该会很高兴才对。”
贺远舟的鼻子堵着,张了张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另一种情绪冲垮,只能努力克制喉间的哽咽。
“跟妈妈说说吧,十年后的你是什么样的?”贺蓉问。
“……我结婚了,过得很幸福,你也很健康。”只有短短的一句回答,但中途的停顿花了很长时间,他的嗓子已经哑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