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衣裳(出书版)(30)

面,正在弹著吉他,弹著一支她从没听过的、陌生的曲子。调子很缓慢,很哀怨,很凄凉。

他缓缓的弹著,对于她的走近,似乎根本没有注意。短短一个月,他唇边多了两条深深的刻

痕,他瘦削而憔悴,浓黑的头发杂乱的竖著。他仍然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仍然傲慢而目

中无人。她站著,等待著他把一曲弹完,终于,他弹完了,抬起头来。他问:“知道这支曲

子吗?听过吗?”

“不,没听过。”“这就是《梦的衣裳》!”他说:“我并不喜欢这些做梦呀,衣裳呀

的歌词,太女性化了,但是,我承认它很美。尤其最后两句:请你请你请你——把这件衣裳

好好珍藏!”

“我想,你是无梦也无情的!”她说,冷冷的看著他,想著那个被驱逐的下雨天。“你

也不会去珍藏一件梦的衣裳!”

“当你连梦都没有的时候,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他说,眼光定定的停在她脸上。“我

想,我应该学著去寻梦,去追求一些东西!也珍藏一些东西!”他把双手伸给她,命令的

说:“过来!不必把我看成魔鬼,我不会吃掉你!”

她倒退了一步,她不想再被他捉住。

“我听说了你母亲的事,”她说:“我很遗憾。”

他跳起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面前,动作突兀而野蛮。她吓了好大一

跳,但,她已被他牢牢的握住了。“我不想谈我母亲!”他粗鲁而喑哑的说。

“那么,就不要谈吧!”她说,突然体会到他那冷漠的外表下,藏著多么深切的悲哀。

“我曾经想让她过几天好日子,”他自己谈了起来。“曾经想闯一番事业,打一个天下

送给她,曾经希望有一天,人人都会尊敬的对她脱帽鞠躬,喊一声:万老太太,您好!可

是,她——没有等我。”他的头垂著,眼睛注视著她的手。“所以,你瞧,”他低哑的说:

“我并不是没有梦,我也有。只因为那个梦太遥远,我就必须用粗鲁野蛮和放浪形骸来伪装

自己。”

她不说话,她不敢也不能说话,她发现他第一次这样坦率的剖白自己。这使她感动,使

她充满了怜恤与同情。下雨天的争执已经很遥远了,遥远得像几百年前的事了,她几乎不复

记忆了。她举起手来,轻轻的抚摸他的头发,就像奶奶常常抚摸自己的头发一样。

“我听说你病了一场,”他继续说,仍然没有抬头看她。“我想,我要负一些责任。我

曾经坐在这儿连夜弹琴给你听,我不知道你听见没有?这两天,我天天在这儿弹,只希望能

让你见我一面。你不来,那么,你是不愿意见我了?我本可以直接闯到桑家去,但,我不想

惊吓奶奶………那是个几乎和我母亲一样伟大的女人。所以,我就让洁然去了。我在走以前

必须见你一面,雅晴。”

“在走以前?”她一惊,在他身边坐了下去,她伸手扶著他的肩膀,让他面对自己。

“你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她问,寻找著他的眼光。“去追求我的前途,”他迎视著她的眼

光。清晰的说:“我不想再做个飘荡的游魂。这些年来,从没有人用这种棒子来敲醒我,除

了你,雅晴。”

“你预备怎么开始?”“首先离开那个木屋区,然后我要去唱歌,我从不认为歌唱是个

男人的职业,尤其像我这种男人!所以,那是个过渡时期,我要好好的、认真的唱一段时

间。你信吗?如果我认真而努力,我会成为一颗‘巨星’!”

“我相信。”她诚挚的说。

“等我赚到一些钱,我要去办个牧场,或是农场。今天,我在报上看到任显群办农场的

经过,我很感动,不论他做错过些什么,他从一个显赫的大官变成个开垦的农夫,这需要毅

力和勇气,是不是?”她默默点头。“我妈死了,洁然早就有了男朋友,只为了妈和我才拖

延著婚事,现在,她也该嫁了。我已经一无牵挂,除了——你。”他深刻的凝视著她了,眼

底的神情非常古怪。“不,”他又说:“你也不会成为我的牵挂。”

她仍然不说话,只是瞅著他。

“我有一条遥远的路要走,自己都不知道未来如何,这可能是条漫长而辛苦的道路,我

必须自己去走!我不能让你来扶我……”她轻轻的扬著睫毛,轻轻的笑了。

“你真正的意思是,你不能有任何牵累。”她说,温柔的望进他眼睛深处。“我想,我

终于有些了解你了。有些男人,生来就属于孤独,生来就不是家庭的附属品。你就是那种男

人,所以,当初你根本不想和桑桑结婚。虽然你很爱她。”

“是的,我不知道这样会杀了桑桑。”

“放心,”她低语:“我不是桑桑。”

“你确实不是,”他的眼珠一瞬也不瞬。“桑桑爱我,你并不爱我。”

她惊愕的瞪他。“你怎么知道?”她坦率的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如果你被爱过,你就会知道什么是爱。”他说:“桑桑永远抵制不了我用吉他对她的

呼唤,桑桑会追随我到海角天涯,桑桑跟我生气顶多只能维持三分钟……最主要的,如果我

叫桑桑跟我走,她不会扑向别的男人!”

她深深的看著他,发现他说得非常冷静,他的思路明朗而清楚,他的眼神第一次这样清

爽明亮,而不带丝毫凌厉与阴沉。“我刚刚坐在这儿弹《梦的衣裳》,我在凭吊桑桑。你知

道桑桑为什么自杀吗?因为她知道我是个情场上的逃兵,她一直知道。所以她有‘请你请你

请你——把这件衣裳好好珍藏!’的句子。雅晴,”他看她:“你不知道,她是多么纯洁而

深情的女孩!”“我想,我知道。”她低声说。梦的衣裳25/30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谢谢你!”他忽然说。

“谢我什么?”她迷糊的问。

“谢你很多很多东西,谢谢你骂我,谢谢你恨我,谢谢你披满了阳光走向我………你永

远不会懂得,你对我的意义。”他站起身来,低头看她,他眼里掠过一抹更加怪异的神色。

“我要走了,台湾很小,说不定哪天我们又见面了,希望再见面时,我不是个飘荡的游魂!

雅——晴——”他拉长了声音:“祝你幸福!”她坐在那儿不动,呆呆的抬著头,呆呆的仰

望著他,到这时,才明确的了解,这是一次诀别的见面。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的见面!不知怎

的,她觉得心里酸酸涩涩,喉中有个坚硬的硬块。但,他挺立在那儿,高大、潇洒、自负而

坚强。坚强——他是真正的坚强了。不再出于伪装,不再是自卑下的面具。他是真正的坚强

了。

她茫然的站起身来,立即,他拥抱住她,紧紧的抱住,他并没有吻她,只是把她紧拥在

胸前,紧紧的,紧紧的。她被动的站著,被动的贴著他,被他那强壮的胳膊拥抱得不能喘气

了。他猝然放开了她,转身去拿起了他的吉他。

“再见!”他说,把吉他非常潇洒的往肩上一摔,他背著吉他,头也不回的,大踏步的

走了。他的脚步坚定而踏实,背脊挺拔……他消失在那些高大傲立的树木之中了。

13

冬天来了。耶诞节转眼就要来临,桑家的宗教观是古怪的,佛诞节要庆祝,生了病要去

庙里烧香,但是,外国人的耶诞日,他们也照样庆祝,奶奶的理由很简单:

“那耶诞树花花绿绿的,挂满了小球又挂满了小灯,实在是好看呀!”桑家兄弟早已过

惯了中西合璧的生活,他们也热心的布置耶诞树,也忙著购买耶诞礼物。雅晴屈指一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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