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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溺(103)

作者:阮青盈 阅读记录


这件伫立在角落里漂亮的器物,在他看见钢琴的那一个瞬间,开启了漫长的因缘际会。

懵懂的他站起来还不到琴键高,被任怜月抱着小心翼翼地去触碰琴键,却不小心发出很大的动静。

他还小,手忙脚乱地以为只要捂住琴键声音就会消失,结果又碰倒一个,再发出另一个音调的声音,吓得他一把缩回手,怯生生地去看自己的母亲。

“小祺,不要害怕,这是钢琴。”

任怜月在一旁柔声与幼子解释,唇角挂着甜蜜的笑。

他听懂了。

钢琴就像是大型玩具,每一次触碰都带给他新的惊喜。他像在乐此不疲地拆盲盒,踮脚伸手去够。

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刻,大概就是回家后的时智勇亲自示范,偶尔心血来潮时会教他,像是逗弄小猫小狗一般,很多时候一个电话打来,他便匆匆离开,撂下几句似是而非的指点,让他自己领悟。

可时祺领悟得比谁都好。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肢体动作几乎一点就通,每次都有新的进步,琴技也在突飞猛进。

但这一切都是水月镜花,最后碎成一滩烂泥。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时智勇变了,开始变得暴躁易怒,好像骨血里积压的兽性因子终于爆发,阴晴不定。

他不再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偶尔温情,而变成整个家庭的定时炸弹。

似乎一点微小的声音都能将他惹怒,早餐时任怜月忘记给咖啡加糖,被时智勇拂袖打翻。瓷片落在任怜月的裙摆上,割伤她的手指,他视若无睹。

甚至,他将放在客厅的钢琴锁进暗室,时祺独自在家时碰不到,抓心挠肝。

他终于趁着时智勇不在家时,凭借自己的记忆力找出藏钥匙的那个抽屉,进了暗室。

暗室里没有窗户,他掀开琴盖,在黑暗里抚上自己最珍爱的玩具。

“下来,别碰我的东西。”

却被不知为何提早回家的时智勇发觉,他二话不说,强力拽住时祺的衣领,将他从钢琴上拽下来。

他承受不住这么大的力道,一下跌落在地,却抿着嘴没有哭。

“小祺弹琴真的弹得很好。”

任怜月闻声赶来,将他抱在怀里安抚。

因为外力冲击还有些懵的时祺也点点头,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

时祺的悟性很高,照猫画虎,流利地模仿出一段旋律,演奏完再从琴凳上爬下来,没有注意到时智勇眼里的狂喜,

时智勇眼里的灰暗被一瞬间点燃,他却误以为时智勇是因他弹琴而感到由衷的欣喜。

后来等他终于明白这位父亲的如意算盘,才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有多天真可笑。

那个深夜。

“你不知道,他就是为钢琴而生的。”

时智勇情绪激动,面部表情也跟着扭曲,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但你怎么能让他.....”

后面半句话听不到了,紧接着是清脆的巴掌声。

模糊中他听见父母的争执,这是任怜月第一次在他面前大声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也付出了应有的代价,惨淡收场。

他从噩梦中惊醒,却在现实生活中目睹更大的噩梦,一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捂着嘴,不让自己尖叫出声。

那晚之后,时智勇将关注度放在了他的身上。

他破天荒地将暗室的大门对他敞开,时祺来不及高兴,事情却又走向另一个极端,时智勇疯狂地将所有的乐理知识都一股脑给时祺,毫不关心填鸭式的输入他究竟能不能消化。

时智勇的目的很明确,似乎想用最短的时间,将自己唯一的儿子训练成一位钢琴大师。

他动辄打骂,却对上时祺倔强的眼睛,每次都是任怜月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

时智勇渐渐发现,将傅怜月抓在手里的感觉,更能拿捏时祺。

他不怕言语与肢体上的任何羞辱,却担心他伤害自己的母亲。

回想起某些瞬间,厚重的记忆像是血迹斑斑的旧衣,倾天覆地而来。

他折磨人的方法有很多,譬如时智勇抓一把牙签,让他练习音阶,每弹好一遍就拿一根牙签放在另外一侧,他回家后检查。

小孩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时祺偷懒,想着少练几遍也无人发觉,直到后来看见魔高一丈的父亲,从监控的回放中看见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如坠冰窟。

于是时祺得到惩罚,看见他亲自行刑,用剩下的牙签去戳任怜月的指尖。

他亲眼目睹任怜月痛苦的表情,十指连心,鲜血从指缝中流出,他也跟着嘴唇苍白,将偷懒的念头彻底从心上割去。

“求求你,我弹,我现在就弹。”

他第一次哀求时智勇,颤抖的哭声与颤抖的指尖融为一体,在琴键上一遍又一遍地演奏。

从那一刻开始,任怜月的所有价值,她不再是母亲这个家庭的角色的具像化,而是一个练琴工具,就在于她能牵制时祺。

时祺尝试过很多抵抗的方式,歇斯底里地疯狂喊叫,沉默寡言地拒绝进食,却换来一次又一次更残酷的惩罚,如同亲自点燃引信的火星,在母亲身上引爆。

最后他不再喊叫,顺从且沉默,安静乖顺地做他的练琴机器,将自己校准到百分之百的精确与完美。

“真听话。”

时智勇抚掌大笑。有时候他会抚摸时祺的头,就像一位和蔼的父亲一般,然后继续将所有的音乐知识倾囊相授。

久而久之,他也像一台钢琴,平时沉闷得一言不发,无论用多大的力度敲击,回馈的永远都是美好动听的音乐,对所有的痛苦都报以指尖流淌的旋律。

旋律就是心声,他体悟痛苦,比任何人都深刻。

相反地,他对诠释欢乐的曲目天然的迟钝。

直到他弹《欢快圆舞曲》三十三遍后还是无法诠释内里的感情时,时智勇再次暴跳如雷,用手掐住任怜月的脖子,拽到他的面前。

在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她并没有办法反抗。

即使母亲最狼狈的时候,她依然用力绽一个漂亮的笑,像山野间凋谢的玫瑰,努力安抚他的情绪,不愿让他担心。

“小祺,好好练琴吧,不要让爸爸生气。”

这是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在外客面前,她依然是光鲜亮丽的天使,相夫教子,宜室宜家,温柔贤淑。

内里却是个被塞满败絮的破布玩偶,拴紧手脚,悬在半空中摇摆。

他边哭边弹,眼泪落在琴键上,咸湿的味道留在嘴角,却并没有给音符润色,让它们变得更加美好。

时祺挖空心思想象如何诠释欢快,脑海里却是一片虚无。

他至少记得,任怜月与他讲过的每一个睡前故事。她温柔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抚慰他波澜涌动的梦境。

只是他渐渐地发觉,任怜月眼中的光消失了,眼底是无法掩饰的疲惫。腕上和脖间的淤青可以用精心调试的粉底与遮瑕掩盖,但囚禁在地狱中的心却不行。

她枯坐在钢琴边,好像行尸走肉,被吸走了所有的精神。

时智勇是艺术家,所以所有的人都对他天然得有了几分包容。她爱他,容忍他的所有,艺术家精神状态不正常,放浪形骸是常态,家庭和睦的具象就如同阳光下的泡沫,轻轻一戳,就无处可寻。

最可悲的是,她依然爱他。

整个家一潭死水,死气沉沉。

幼稚的时祺也曾经天真愚蠢地幻想过,只要顺从地完成父亲下达的所有指令,时智勇的态度就会变好,自己就能重新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庭。

即使后来去做线人的工作也有迹可循,因为从这个时候,他就学会了察言观色,揣摩时智勇的面部表情与肢体语言,吃力讨好,苦心孤诣将自己打造成让他满意的模样。

后来他发现自己的完美遵从,反而让时智勇一次又一次地提高要求。

整个世界都愈加割裂,从他的父亲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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