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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晴朗(29)

作者:严栀 阅读记录


他父亲不是一个好父亲,他也不是一个好儿子。

自从搬到外面住,他很少回到家,除非有什么大事。他母亲总会偷偷给他发信息,问他吃没吃饱,衣服穿得够不够。

为什么是偷偷的呢?因为他父亲说慈母多败儿,他母亲只要稍微对他好一点,他父亲总会这样说。

他很小就知道他父亲不爱他母亲,他们的婚姻是双方父母撮合的。

有一个雨天,学校提早放学,他回到家看,看见家里有一件女式雨衣,还有一双女式雨鞋,但他母亲去外省出差了,不会那么早回来。

他父母的房门紧紧闭着,里面有男女喘息的声音混合着雨声,很刺耳。

种错误的花,结错误的果,一切都是错误的。

天空的雨,越下越大,风无情地低吼着,好像要把这个世界都淹了。

年轻的赵子娟,躺在床上,两腿张开,她的眼里只看得见天花板,眼睛往下瞅,只看得见两腿间,接生婆的满头白发。

接生婆喊道:“真的不行,还是送医院吧。”

她婆婆冷冷地说:“哪有那么金贵,以前在乡下,我们也是这样生的。”

接生婆说:“现在不比以前了,人命关天呢,我负担不起啊。”

她婆婆说:“外面下着雨呢,家里都是女人,怎么去医院?我是过来人,第一胎都这样,你帮帮她。”

床旁边有个矮窗,屋里的灯有些暗,她看见自己映在玻璃窗上的脸,像死人的脸。

她咬紧牙齿,面目狰狞,接生婆在一旁喊道:“用力啊…”

她的脸皱了,红了,不知是水还是泪,都从她脸上滑过。

她最后使劲,感觉到有什么从她肚里彻底挣脱了。接生婆喊道:“生了,是女孩。”

她婆婆挑了挑眉,凑过来一看,失望地说:“赔钱货啊。”

她公公外出去了,在临走之前就嘱咐过她婆婆,如果是个女儿就溺死。

她婆婆接过女儿,朝着接生婆使了眼色,接生婆慌了,说道:“不行的,现在不兴这样了。”

她婆婆把孩子往接生婆怀里送,接生婆连连后退,说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做这事是要遭天谴的。”

这个接生婆已经七十多岁了,她年轻时候就到处去给人家接生。那时候在乡下,大户人家的产妇生孩子,如果是女儿,但不想要的话,就会让接生的婆子帮忙溺死,事后会多赠一些钱给接生婆。

为什么产妇家里的人不敢干?因为还是怕,怕冤魂索命。穷人就不怕,都快穷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那时候,大家还不知道这是杀人。因为做这样事情的人太多了,也不止这户人家这样做,几乎整个乡下的河里都是死掉的女婴,做得多了,就习以为常了,女人的命不再是命,是不值钱的,可以随意主宰的。

解放后,她跟着儿子进了城,在城里生活,许久不给人家接生了。直到今天,不知道这位老太婆从哪里得知她会接生,为了省去医院的钱,让她去帮忙接生。

一开始,她不答应,后来老太婆说如果她不去,那产妇就只能自己生了。她心一软,便跟着来了。

谁想到现在还有这样不让儿媳妇去医院生孩子的人家,难道产妇的老公不管吗?

外面的风尽情地吼着,把矮窗户吹开了,如同鬼魅在吃人,接生婆“啊”一声,不顾手上还有血,拧开了门出去,血印子留在门把手上。

她溺死过很多女婴,在解放前。

赵子娟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她每走一步,下身就淌出血,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从她婆婆手里夺过孩子。

为母则刚,如今哪怕再虚弱,她也要护着自己的孩子。

她抄起刚刚剪脐带的剪刀, 朝着她婆婆比划道:“你要是敢溺了她,我就杀了你。”

她婆婆嫌晦气,“啐”了口水,用脚隔开门,出门去了。

她抱着孩子,虚弱地躺在地上。雨从矮窗户里进来,洒在她脸上,凉凉的,但她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快感,她拍着啼哭的婴儿:“活着呢,都活着呢。”

三十七年后的赵子娟把开着的窗户合上了。

她自言自语道:“人老了,记忆力也不好,新闻上说要来台风,结果还忘关窗了。”

她来到女儿房间,赵一娴的被子一半盖着,一半落在地上,她拾起另一半被子替女儿盖上,小声嘀咕道:“做了妈的人了,睡觉还踢被子。”

她拨弄着女儿额前的几缕碎发,明明还是抱在怀里的小娃娃,一下子就变得这么大了,还当了妈妈。

赵子娟出去后,赵一娴翻了个身。

天空的雨变成小雨,十岁的赵一娴站在校门口,来来往往的人好多,都是来接孩子放学的家长。

她妈妈在早上告诉她,今天要加班,可能会晚一点来接她,如果等不及的话,就自己先走。

她想先走,可是下雨了,同学们都被父母接走了,她没有伞,只能站在那儿。

同桌小倩也没带伞,还好,还有一个人和她作伴,她不至于太孤单。

“小倩。”一个男人撑着伞跑来了。

“爸爸。”小倩不顾下着雨,跑了出去。

男人用大手揽着小倩,伞高高举过头顶,说道:“爸爸来晚了。”

“没事的,爸爸。”

“你爱吃的冰棍。”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一根老冰棍递给小倩。

小倩欢快接过去,说道:“爸爸,你对我真好。”

小倩转过头对赵一娴说:“一娴,我爸爸来接我,我先走啦。”

赵一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说:“好。”

只剩下她一个,世界像一座孤岛,真可怕。

她不管不顾往前跑回家了。小雨变成浓浓大雨持续地下着,大颗大颗的雨珠打在她的脸上,然后从脸上滑下去,滚进脖子里,直凉到心底里去了。

世界灰蒙蒙一片,耳边是车子在鸣笛,路边行驶的车溅起一摊摊水花,直往人身上去,过路的人大喊一声:“有没有素质啊。”可是车已经开得很远很远了。

她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视线才看清楚。反正她已经被淋湿了,被水溅全身又何妨?

她完全忘记自己那天是如何回到家的,只知道全身上下都湿透了,路上有个小男孩说她是水鬼,像水里捞上来的。

下了一夜的雨,清晨,赵家祖孙三人起了个大早。

孙辛迪嘟囔着:“姥姥,你昨晚是不是没关窗,风那么大,你的窗子来来回回发出“咔咔”声响,吵得我都没睡好。

赵子娟说:“忘关了,不过我半夜醒来就去关了,你们小年轻耳朵真是灵敏,我睡了都没听见有声音。”

“吃饱了再去睡个回笼觉,反正学校放一天假。”赵子娟盛了碗粥给孙辛迪。

“又接到通知,下午要去考试。”

“你们这学校真不近人情。。”

赵子娟打了两个喷嚏,孙辛迪捂着粥,说道:“姥姥,你下次打喷嚏的时候对着胳膊肘打,不然会传染的。”

赵子娟说:“打喷嚏的时候哪里能那么快想到对着胳膊肘,根本来不及好吗?”

“妈,你感冒了吗?要不要去看医生?”赵一娴从卫生间出来,就听见她妈打了好几个喷嚏。

“没事,昨晚忘关窗,吹了风,我喝点热水就好了。”

赵一娴说:“妈你今天就别去我店里帮忙了,你在家好好休息。“

赵子娟说:“那怎么行,也不知道你店里怎么样了,我看新闻有好多地方都被淹了。”

孙辛迪说:“姥姥,你就依了我妈吧,要不然她会不安心的。让生着病的六旬母亲帮忙干活,比杀了她还难受。”

赵一娴说:“知我者辛迪也。”

孙辛迪嘴角勾起微笑:“那可不,我们都做了这么多年的母女了,连这点都不知道,那我白做你女儿了。”

三人吃过饭,赵一娴正要去洗碗,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是隔壁重庆酸辣粉的店主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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