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岱岳突然被抓走，几个月里，这个曾经几多热闹的院落，成了镇子上的人指指点点却少有人涉足的敏感之地，乡邻们谨慎礼貌地像绕开一个有瘟疫病菌的处所一样不再近前，偶尔有不得不去诊所看病的乡亲，也不再有拉家常套亲近的亲昵，倒像是诊所里或者给他们瞧病的人有什么让他们不得不赶紧躲开的危险似的。如此直接的人情落差，让本已接连遭受命运击打的褚秀莲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愁容满面的褚秀莲眼神涣散地盯着走进院落里的人，怔了好一会儿，才用沾满汁水的手拂了拂眼睛，终于看清了来人。

像漂浮海上即将沉没的危船忽然发现了正向自己靠近的救援船只，褚秀莲涣散的眼神里闪出一抹许久未有的光亮。她手里举着锅铲走出厨房，站在钟振良面前看了好一会儿，才压低声音对愣在原地的钟振良一连发问，“你……怎么来了？你是……是来看我们的？你••••••有••••••岱岳的消息了？”褚秀莲像突然抓住了救援人员般紧张地发出一连串追问，此刻的钟振良，在她眼里几乎已经成了能够解救她们上岸的活菩萨。

褚秀莲起身去厨房继续做午饭，褚林英也随她一起去了厨房，钟振良一个人略显尴尬地到院子里转悠。

可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褚秀莲先前看到救命菩萨般的热情又不见了。午饭只有褚秀莲和褚林英母女俩与钟振良一起吃，钟振良最想见到的褚林倩却没有出现。看着褚秀莲和褚林英母女二人愁容满面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有些不知所措，猜想她们可能把自己当成一个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人了，他简要向她们介绍了自己近几个月来的所行所为，以及自己目前的工作情况，但依然并未引起她们过多的关心和关注。

饭后钟振良找了个机会，单独向褚秀莲说明了自己此行的目的，褚秀莲听钟振良着他这次来魏台镇的目的，他说他喜欢褚林倩，这次是来提亲的，褚秀莲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她即没有表现出明显的高兴，也没有表示同意或拒绝的态度，她只是眼神空洞地呆呆地坐着，再无只言片语。钟振良陪坐在一旁，忐忑，慌乱，不知所措。

晚间吃饭时，褚林倩回家了。得知钟振良已参加工作，褚林倩激动而不掩兴奋地向钟振良表示祝贺。而褚秀莲和褚林英依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那顿饭钟振良吃得不知其味，幸好有褚林倩的叽喳热闹掩盖了钟振良的心慌意乱。

饭后，褚林倩热情地提出要送钟振良去诊所休息，钟振良求之不得，因为他终于有机会与自己喜欢的人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他心里有太多话要对褚林倩说，他要把分别后对她的思念全部告诉她，他要亲口告诉她他有多么喜欢她爱她，重要的是他要告诉她他这次来就是提亲的，他要娶她。

褚秀莲阻止了正要出门的两个年轻人：“倩倩你别去了，诊所已经好久没人住了，我得去收拾收拾换换被褥，你弄不了，在家陪你姐。我去。”

“那我去给你帮忙！”褚林倩笑嘻嘻地道。

“说了你弄不了，就在家哪也别去！”褚秀莲一反常态又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

褚林倩仿佛一盆火被褚秀莲兜头一瓢冷水浇灭，忿忿地赌气回到房里。钟振良只能落寞地随褚秀莲一起到诊所去。

进了诊所，看着先前和岱岳一起住了近一年的无比熟悉的地方，钟振良百感交集，转而想到这一天里褚秀莲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对自己提亲的事又始终不予答复，钟振良心里有种不祥的感觉——难道褚秀莲不同意？可是想着当初自己给褚家劈柴砌墙垒院时，能看出来褚秀莲是喜欢自己的，她当时看着褚林倩形影不离跟在他旁边谈笑风生时脸上露出的满意的笑容还历历在目，才几个月的光景，怎么就全变了？是嫌自己工作不好？还是嫌他离得太远？••••••

褚秀莲走后，钟振良惴惴不安地躺在床上，思前想后几乎一夜未眠，天亮前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快亮才睡着的钟振良醒得比较晚，褚秀莲已经在诊所等了他多时了。忐忑着自己晚起的钟振良，发现褚秀莲昨天愁容不展的脸上今天似乎舒展了些，正暗自琢磨自己提亲的事或许有转机，褚秀莲对他说：“你凑合着洗把脸，我带了早饭来，你将就吃点。”语气里又有了些几个月前的体贴关照。

赶紧胡乱吃了褚秀莲带来的早饭，钟振良倒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昨天已经对褚秀莲说了自己这次来的目的，没有得到答复，那今天自己是该留下还是该走呢？走，提亲这事就这么算了？ 留下，怎么个留法？厚着脸懒着不走？

踌躇间褚秀莲先开了口：“你昨天提的事我想了，倩倩年龄还小，不急着定婚事。关键是，这里有个规矩，不兴妹妹比姐姐先嫁。”

钟振良听出了褚秀莲话里拒绝的意思，赶紧说：“我可以等，等几年都行。”

“不是你说的那么回事，你就是等上三年五年，只要姐姐不嫁，你不是还娶不了妹妹？”褚秀莲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钟振良懵了，无话可接。

褚秀莲也许久没再说话。

过了很长时间，褚秀莲才像是要打破冷场的难堪似的，说：“岱岳这一抓，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我们这孤儿寡母的几个女人家，能有啥法子？”

褚秀莲主动提起了岱岳，钟振良觉得褚秀莲应该是知道褚林英和岱岳是有情意的，可他一时间还没有从刚才的被拒中楞过神来，褚秀莲却在他对面坐下，开始抹起了眼泪：“小钟”，褚秀莲第一次这样称呼钟振良，“你知道我们母女三个这几年都经历了多少磨难吗？”说着褚秀莲就开始声泪俱下地哭诉，呜咽着历数家中近年来连续不断的遭遇和变故，声言她们母女三人实在再经不起任何波折了，钟振良看着褚秀莲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诉着，在她的泪水和哭述声里，他感受着这个家族令人唏嘘的不幸，几乎也要红了眼眶，一颗原本满腔热血的心不由得要被眼前褚秀莲满含愁苦的抽噎冷却。

褚秀莲从半晌午一直说到了天擦黑，褚林英到诊所送晚饭才打断了她的哭泣絮叨。

褚林英放下晚饭就离开了诊所。褚秀莲却又接着被打断的话题继续说起来。

她告诉钟振良，褚林英不结婚，褚林倩就得一直等下去，这一耽误就是两个人，两个这么大的姑娘家，怎么耗得起？又道，岱岳能不能出来啥时候出来，现下都没个准信，镇子上已经传开了，说岱岳是漏网之鱼的反革命，我们是窝藏反革命的通敌分子，我们都快不敢出门了，唾沫星子淹死人呐。再说，我们现在的处境，哪里还敢让女儿嫁给岱岳这种出身的人？我现在只愿我们母女三人能靠上一个根红苗正的人家，再别出什么断崖舛途的变故，能踏实安稳地过上安宁无波的日子，就是烧了高香了。

钟振良可以想象褚秀莲母女三人是承受着魏台镇人的流言蜚语的。他当初在为褚秀莲家做那些体力活的时候，褚林倩总会像个小鸟一样在他周围叽叽喳喳蹦跶，只要有褚林倩在，钟振良觉得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儿，除此之外的事情对他都不重要了。褚林英经常替他去给呆在诊所的岱岳送饭，钟振良倒是很感激，因为这样他就可以跟褚林倩多呆一会儿。至于岱岳和褚林英之间的感情进展，他当时也没想太多。

现在听褚秀莲说岱岳能不能放出来到现在都没个准信，说褚林英等不起岱岳，即便有消息也不敢嫁给岱岳这种出身的人，钟振良听得有些后背发冷。

见钟振良一直没说话，褚秀莲仿佛找到了得以安放她诸多愁苦的地方，凄苦自艾的叙说里慢慢多了些有指向性的期许：“小钟，岱岳应该算是你师父吧？你师父当初带着你出来，也算是你的命中恩人吧，如今他落难了，你难道就能坐视不管？如果你还念记你师父的情，你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娘几个被唾沫淹死，见死不救？”钟振良无言以对，他不是没想过岱岳的情况，问题是他也无能为力，可是现在褚秀莲把他绑上见死不救的十字架上了，他有些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