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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绸(106)
作者:李九骏 阅读记录
三爷早就走了,他站在楼梯下把这一通话对着背影说完。
关小姐在办公室坐着,方丞进来,礼数周到地寒暄并吩咐人倒茶,刚打算说什么被闯进来的人截了话头。来人是一位银行家,方丞在银行门口下车时被他看见了,连忙叫停司机折返回来,大腹便便地追上三楼,好不容易逮着他,说个没完。
打发走这人,关小姐的茶已经凉了,方丞喊人添了新茶,二人重启话头,思及刚刚的怠慢,他说:“令尊的事情我听说了,若有帮得上忙的,关小姐不要客气。”
关小姐默然看着茶几,良久说了句:“不会的方先生,我落谁的人情,都不会落你的人情。”
方丞一怔,恍然意识到某种微妙的东西,对于他来说,去年那场谈婚论嫁是给父母完任务,而对于关小姐来讲,可能却是动了情,念念不能忘怀。
气氛凝固,黑丝绒的饰品盒在茶几上放着,关小姐说:“在报纸上看到方先生的结婚启事了,恭喜。”
方丞说声谢谢,居然感到了些许拘谨。
关小姐并不多坐,把黑丝绒盒子往前推了推,便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关小姐脚步迟滞了,她紧攥手心,仿佛在做极大的心理斗争,终于她转过身来,道:“方先生,我有一个疑问,放在心里八个月零五天了,其实不该再提,可我难却心结,还是想要个答案。”
“关小姐但问无妨。”
“方先生,为什么?”
方丞不解。
关小姐说:“为什么贵府连订婚日子都选好了,却忽然变了卦?”
方丞一怔,说:“莫非令尊没有说?”
关小姐眉心一动,隐隐有了猜测 :“此话怎讲?”
方丞说:“令尊不看好在下,希望另觅贤婿。”
“我父亲找过你?”
“是的。”
去年一开始相亲的时候,他二人是由冰人引荐、双方母亲做主,因为两边的父亲都在沦陷区,而正当选了订婚日子后,关父忽然到了重庆,一得知此事,立刻约见了方丞,直言不同意这门婚事,希望他不要再与女儿往来,虽然没有明说原因,但大致就是看不上他从前在北平时的名声,骄傲如方丞,自然是果决地退出了。
关小姐眼神一跳,心如死灰地说了声抱歉,缓缓转身。
方丞自认和关小姐并无情谊,可这阴差阳错也耽误了她,于心不忍,不禁出口道:“关小姐,我以为你知道。”
话点到即止,但关小姐听懂了他的好意,他是在解释当年他再也没有联系她的原因,也想叫她放下。
关小姐轻声说了句谢谢,挺着脊背走了,确实也是个有钢骨的姑娘,难怪她的父亲当时不从自己女儿入手,却从他这里入手劝退。
他目送她消失在楼梯口,才转身,赫然看到对面楼梯口站着音音。
“……”他尴尬了一下,问“你怎么过来了?”
西门看着他一时,然后平静地走上来,说:“你钱包落在六国饭店了。”
钱包递给他,不打算进屋,说:“我回去了。”
他说:“刚才那是关小姐,跟你说过的,去年……”
西门说:“不用解释,你去忙。”
这时襄理带着天津分行的行长过来了,她转身走了。
从六国饭店过来时她没有坐海中的车,此时出了远丞银行的后门,花市大街已经起了灯,夜市开张,街面上卖小金鱼的、卖沙雁儿的吆喝声不绝于耳,每走一步都是喧闹温暖的烟火北平,但这样的北平仿佛不属于她,穿梭其中,唯她落寞。明知不应被方丞主宰情绪,可看到他目送关小姐离开的眼神,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穿过闹市后,心才静下来,一恋爱就变得心思敏感,像那个十六岁的音音,这样是最讨厌的一面。
自己已不是沉迷爱恋的青春年少,算了吧。
到家已是夜里八点,往常这时,弟弟们早已在灯下温课,母亲也已一边织毛线一边在等她。可今天例外,家里黑蒙蒙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
她狐疑地开门进去,立刻顿住了脚。
黑暗中,一点火光忽明忽灭,像赤色的瞳,在寂静里盯着她。
那人深深吸了一口烟,随着火光暗淡,他唤了声:“音音。 ”
第97章 豆瓣阅读首发捌
夜空中挂着一弯月牙儿,西门太太从前不喜欢这种冷钩子一般的月亮,冷清、凉嗖嗖、不及圆月祥和,但现今不同,物证解决,她看什么都是满意的。
就着这幽蒙蒙的月光,她和四个儿子从什刹海抄近道回家,今日也是可怪,孩子们刚散学回家,就有穿制服的人来敲门,通知最近传染病盛行,让全家到鼓楼西街附近的医院筛查。她没多想,连忙带儿子们出发了,没让司机送,不习惯做那阔人的排场,再者她要强,虽说姑爷等于半个儿,但她做不来那贪得无厌的丈母娘,如今住着人家的宅子已经气短,仆佣是坚决不用的,自己烧菜做饭心里舒坦。
夜风习习,谨之背着小四儿在前,二的和三的在后面边走边聊作业,从后海那边传来小贩的梆子声。
“包子嘞——烤白薯嘞——热乎的——”
“煮蚕豆——五香烂乎的——热蚕豆嘞——”
在哥哥背上打盹的小四儿忽然醒了:“妈,妈,卖包子呢,卖蚕豆呢。”
声音细细小小,做母亲的心软,说:“咱胡同口也有卖零嘴儿的,等会子到地儿给你买。”
出来急,四个孩子都还没吃晚饭,饿是一定饿了,只是大些的那三个乖,一声不吭。
再行一段,到了胡同口,果然有贩子在路灯下吆喝。
竹篮子上面苫着洁白的小棉被,打开来,热气扑面,香气冲鼻。
给四个孩子一人买一只包子,蚕豆也来点,几文钱一勺,搁在叠成三角形的纸包里,孩子们一边吃,一边谈天说地,西门太太从后面瞧着甚是温馨,路过粮油店看见还未打烊,于是买了白米精面,割了一条五花肉,打算明天给孩子们打打牙祭。
心里洋溢着久违的幸福,想着回家同女儿分享,走到家门口却觉着不对,客厅和卧房黑灯瞎火,只有书房朦朦胧胧有些亮儿,想是开着台灯。
“音儿。”进屋后狐疑地唤了一声,书房里传来闷闷的回应。
西门太太把米面肉菜交给谨之,嘱咐孩子们去温课,一面拿下披肩一面往书房去。
一进门就看见女儿在烧东西。
“你烧的什么?”她看看烟碟里那卷曲的纸灰,又看看女儿,诧异问道。
女儿的脸上映着跳跃的火光,头也没抬地说:“方丞和林家班往来的密电被人截获了。”
西门太太一惊,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那种东西一旦做为证据被举报给当局,方丞甭想走了,牢狱之灾躲不掉。她脱口道:“什么人截获的……”
但话没说全,心里已经猜到什么,刚刚进门时觉出客厅有烟味,不禁问:“有客人来过?”
音音看着火光,许久才说出三个字:“戈亚民。”
西门太太了然,能截获商业电台并且破解的,除了戈亚民还能有谁。
书桌上有一张纸,远看龙飞凤舞,她直觉有异,走上前看,上面写着——
本人西门音,民国十年新历三月生人,祖籍北平,国立清华大学算学系肄业,于民国二十六年结识方丞,双方早已恩断义绝,现本人申明之前的结婚启事无效。申明人:西门音。民国三十五年新历三月二十二日书。
苍劲有力,男人的字体。
西门太太瞬间觉得害眼的毛病排山倒海般地犯了,身子不支,滑坐在凳子上,半晌才喃喃道:“难怪当初你说‘不能也不敢’。”
火光渐渐熄灭,西门音疲惫不堪地双手支额,今天的事说意外也不意外,否则自己上次也不会跟戈太太打那个预防针:‘夫人,万一有变数,我可以做得比您想象的更决绝吗?万一决绝到需要您给亚民兜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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