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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绸(40)

作者:李九骏 阅读记录


“金先生多好一人呐,多身份!多体面!多官样!劝劝大侄女,过了这村没这店儿……”

“阿耶!”忽然明珰一声叫。这一声把所有人都震了一下,目光纷纷投向她,以为出了什么事儿。

然而她说:“看,写错了!小四儿啊,学习不能怕人吵,吵你几句就写错,这还成啊,旁人东家长西家短是闲篇儿,你念书可是正道儿,别看只是被聒噪得写错了字,往深里究这事儿可大了去啦!”

她小嘴叭叭的,嗓门比冯太太刚才还高。

“兴许这一个错字就打击了你的学习积极性,一旦厌学,国中上不去,大学没的门儿,回头要是念不成书做了拉车钉鞋的,哼,别人才不会为咱负责呢!”

冯太太被这一通指桑骂槐搞得脸上挂不住了,悻悻起身,告辞要走,西门太太连虚让都没有,连忙送客出门。

小四儿说:“妈,没有演算纸了。”

西门太太说:“等一会子,妈送老妗子回来给你取。”

西门太太和冯太太出去后,小四儿翻了翻演算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家里如今穷,演算纸是用旧作业本的背面充当,他说:“铃铛姐姐,你帮我取取好吗?”

他刚昨天才认识这个姐姐,名字还没完全搞清楚。

俩人走到堂屋,小四儿指着木柜顶端的一只匣子。

明珰踮脚去够,打开匣子后里边空空如也。

“啊,也用完了。”小四儿挠头,忽然看见放煤球的木筐里塞着好一沓纸,因是卷着塞在空隙处,故而看到背面无字。

小四儿于是抽出来,既是母亲预备生火用的,也就无需看正面,厚厚一沓,够用好一阵子了。

然而他哪知道,这沓纸正是海东上次送家来的行李箱里的东西,西门音后来打开行李箱检查时,随手便拿起日记本塞煤炉里了,西门太太料到就会这样,庆幸自己事先把那厚厚的账簿和便笺收起来了,她平日生火苦于没有引柴的纸,哪舍得这么个烧法,于是塞到煤球筐里,每日生火用一两张。

明珰看出小四儿要用那废纸做演算,连忙说:“甭用这个,姐姐找一本给你。”

她从来没用过本子背面,就算落魄了也不用,当然,她学习烂得倒数第一,压根儿就从来不做作业,更谈不上演算。

她从自己书袋找出国文练习本子,前面几页写过字了,狗爬一样的大字,她刺啦撕掉,剩下的全是一字儿没写的页面。

“哪,用这个!”

“我用了你怎办?”

“拿着!不就一本子吗?等姐赚了钱,一次买它八十本,用一本扔一本!”

小四儿没有随便要人东西的习惯,不接。明珰索性夺走他手上那一沓纸,把自己的本子塞进他手里,又顺手把那沓纸塞进了自己书袋。

小四儿受了她的好意,越发和她亲热,西门家的大孩子个个学习好,唯独小四儿对学习不上心,作业总是偷懒,见母亲送客没回来,连忙拿出拼音本,指着空下没写的几个字请教明珰。

“姐姐,这个怎样注音?”

他指着‘醇’字问道。

明珰辨认一时,说:“不念西就念郭,让我想想……郭吧,哥窝郭。”

小四儿换牙晚,掉了的前门牙还没长齐,豁牙朝明珰感激地笑笑,欢欢喜喜地在那个‘醇’字上注音 guo,接着又请教下一个字怎么注音。

(注:民国的切音打不出来,所以文中采用了拼音,)

明珰看见字儿就头疼,本就想着脱身,恰听到外面传来汽车声,立刻就跑出了屋子。因为除了特务和军警,很少有谁开着车光顾这座杂院的周边。

她哒哒哒跑出去,跟回来的西门太太差点撞个满怀。

吴问雄带着两个卫兵,他没进院,而是让卫兵进去把明珰叫出来。

吴问雄站在车门旁点了一支烟,目光从杂院的那爿白茬木门扫到胡同里,傍晚时分,天空层云密布。

明珰从大院里出来了,他原地开始盘问,拿出一张相片:“这个人你见过吗?”

明珰蹙眉端详,说:“当然见过呀,杀千……那个,他不是肃奸委员会的吗?打从我爹出事起,就是他负责调查的。”

明珰小嘴一撇,虽然照片上的人英俊不可方物,但她一点都不喜欢他,凡是肃奸委员会的人,她都讨厌死了!

吴问雄原是很重视这次盘问的,来之前他做足了预设,但不知为什么,此刻却始终不能集中精力,无来由的,他感觉背后有双眼。

他回头看了一眼长胡同,一切如常——驮着煤块的骆驼缓缓走着,铃铛叮铃叮铃;烟馆门口的大烟鬼袖着手在打呵欠;买灯油的老妈子在讨价还价,胡同口……吴问雄怔了一下,胡同口站着一个苗条的女子。

第40章 惊闺捌

那苗条女子如河畔嫩柳一般,在那遥遥的胡同口向这里望来。吴问雄没想到这么不体面的胡同竟住着如此气质幽雅的女子。

他心中的震撼尚在,对方已款款走进胡同。

“西门老师,下课了?”

听得苏明珰语气熟稔,吴问雄心中咯噔一下,苏明珰的人际关系他们已经摸了个透,从未听说这个女子。他当即道:“请留步。”

女子闻言停在大杂院门口,自带一派文雅风流,以至于这里的一切连同肃奸委的绿皮车都透着一股子对她的唐突。

没想到此女子竟也住这座杂院,吴问雄回忆自己上次带军警来搜家就在五天前,当时似乎大杂院里还没有这么一户人家。

吴问雄公事公办地询问了几个问题,对方安和平静地一一回答,回答内容似乎毫无疑点,又似乎是滴水不漏。

女子名叫西门音,在辅仁大学任教,是近日刚刚搬来的,因为之前在清心女中兼过课,故与明珰相熟。

“我们之前见过?”

吴问雄末了突然抛出这么个问题,刚才和立于胡同口的西门目光交汇的一瞬,他敏锐觉察到对方看向自己的目光透着警惕近乎于惶恐。这种目光,吴问雄再熟悉不过,不是来自汉奸的,便是因汉奸而吃瓜捞的。

“上个月我们社的宗教授被你们带走了。”

西门音口中的宗教授是辅仁大学的宗引洲,由于早年在东洋留学时的某些经历,被肃奸委员会定为了汉奸,他在辅仁大学的办公室也经历了多次搜查。

“军警搜查的时候众多师生都在现场,我也在其中。”

这回答算是解开了吴问雄对她的怀疑,毕竟以宗引洲这样根基深厚的学术大拿都躲不过汉奸罪,那普通的教员更加惊惧也是自然。

吴问雄对西门的怀疑于是便到此为止了。

*

依然是民国三十五年新历 3 月 8 号这天的傍晚,前门火车站,一趟货运专列出发了,巨大的火车头下面,钢制车轮的曲轴缓缓摆动,一团团蒸汽喷薄而出,月台上白雾弥漫。

这趟专列总计三十节车厢,密密匝匝装满了纱锭、线锭以及生丝,均是远丞实业名下的出口货物。

这些物品从北平出发后,将去上海转运,搭乘法国火轮船公司的邮船,经香港、西贡、南洋等地抵达马赛,之后从马赛再转乘火车前往目的地。此去约要半年时间。

押车的是除林海东、林海潮之外的其余全部林家班弟子,这些人分布每一节车厢。明面上是押运棉纱相关的货物,实际上远不是那么简单,不然车身也不会那么‘沉重’。

方丞望着徐徐远去的火车,低头燃了一支雪茄,他将家产分成了三份,第一份早在半年前林家班就已经为他成功运出去了,今日再次出发运输第二份,虽说已有一次经验,但他仍然不敢掉以轻心,所以亲自前来送行。沿路他都打点好了,但如今的局面瞬息万变,中间出什么问题并不好说。

金库搬空了,接下来随着产业的变卖,金库还会继续充实起来,大概还剩三分之一吧,这三分之一还能不能运出,便要看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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