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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绸(9)
作者:李九骏 阅读记录
小姑娘说着赶上来,拉住方丞的手臂道:“你去哪啦?自从回来就不着家。”
是方丞他们家最小的孩子方团,虽是庶出,但因为生母难产而亡,由大太太带着,比其他孩子更受娇惯,如今十六岁了,全家还是要星星不敢摘月亮。方丞十八岁的时候,这个小妹妹才三岁,看着她长大,也是格外宠爱。
“今儿不是礼拜天,你旷课了?”
方团不好意思地摇他的胳膊,低头说:“我不去国立中学了,我要去清心女中,三哥,你帮我转到清心去。”
方丞要说胡闹,但又不想惹这位祖宗,不然她可是没有眼力劲儿,会在这里麻缠个没完。
抬头正对上西门音的眼睛,西门微微点个头,说:“我去洗个手。”
洗手间的暖气烧得很热,仆妇把一片一片暖气擦得雪亮。
西门认真地洗了一遍手,外边的说话声清清楚楚地传进来。
“好啦好啦,你给国立中学捐了好多钱他们才肯破例收我,妈都说过多少回了,耳朵都起茧子了。”
“不嘛!我不!”
小姑娘着实很难缠,直到方丞答应给他转学,并现敲了一张千元支票的竹杠才肯离开。
西门出来时,小姑娘正要告辞,放低声音说:“我知道大嫂今儿和你去金家相亲啦,没想到现在你就到这儿了。你帮我,我也帮你,回家一准不告你的状。”
因她背对着洗手间,没有察觉西门出来,话罢西门已经走近。小姑娘连忙收声告辞,并且很有礼数地跟西门点个头。
方丞知晓家中女眷们的好奇心,料到小姑娘要偷偷端详西门的装束,于是他刻意嘱咐了一句想尽快让其走人,不然以他家女性们对服饰的挑剔,尤其对西门那双古董鞋不知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其实年轻女子穿一双老旧的鞋子也不只西门一个,毕竟不是所有女子都有一个优渥的家庭,大概西门音平常穿的寒素也并不受人侧目,因为她的服饰丝毫不影响她文静知性的气质,只是眼下她和他一起,旁人十有八九认为俩人存在特殊关系,这种情况下,她就会被评头品足,那是很令人不自在的事情。
眼看着小姑娘走向门口,方丞放下心来,然而西门并没有立刻落座,而是往地下打量起来。
“怎么,掉东西了?”
“手套少了一只。”
她那副绒线手套戴了多年,自从逃难丢过一次后,她就养成了习惯,时不时确认一下是否齐全。刚才进六国饭店,她把手套摘了掖进书袋里,此时再摸却只摸出一只。
方丞正想说会不会掉在车上的时候,小姑娘的声音隐约从走廊传了进来。
“这谁的手套啊,缝得跟叫花子似的……”
西门的手套外观虽然保持完好,但毕竟戴得年月太长,内衬早就坏了又坏打了无数补丁。方才脱手套的时候,内衬被从里面带了出来,彻底将她那被整洁清爽掩盖下的补丁暴露在外。
现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方丞简直不敢去看西门音的表情,他走到门口时,正好小姑娘把手套随手扔进公用垃圾桶,然后从楼梯消失。
那个垃圾桶,是供客人灭烟头丢杂物用的。
“我马上回来!”他匆匆对西门说了一句,便关上门向垃圾桶走去,随即翻找起来。
然而这是一个更大的错误,一个衣冠楚楚的大老板在大庭广众之下翻垃圾,给周围带来的冲击超乎想象。
走廊的西崽都呆住了,连忙放下手里的事情意欲围上来。
“方先生,您找什么?我们来!”
“不要过来!没你们的事!”
他喝退众人,固执地埋头翻垃圾,心底充斥着一种搞砸了的感觉。
西门音始终未从包房出来。
她立在桌子前,有种多年的寒酸被拉出来游街示众的疲惫感。
她默默的,在椅子上坐了下去。
第10章 东城方家
窗外落雪了,霰粒四分五裂,夹杂着一片片零星的雪花,世界仿佛忽然安静了,对面红砖青墙的弧形塔楼默默垂立,正金银行穹顶上曾经招展着的日本膏药旗不在了,只剩光秃秃的旗杆和那黑洞洞的老虎窗掩映在迷蒙的雪雾中。
西门音一动不动地注目着。来六国饭店的车上,她揣测过这一趟最终是引火烧身还是不欢而散,结果却发现是自取其辱。
落雪的窗户玻璃上,映现出方丞修长的身影,他进来了,一步步走到桌边,将那只雪白的绒线手套放在上面。
进门前他已经将手套仔细清理过,叠得整整齐齐。
之前出去翻垃圾本是想避免让西门难堪,然而越是这样越火上浇油,以至于道歉或者安慰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苍白。
西门音神色如常,她把手套收进书袋,起身告辞。
“我傍晚还有一个钟的课,就先走了。”
方丞既歉疚又心疼,来时的种种,都已意兴阑珊,听她要走,也便顺其自然。
“我让海东送你。”
他走到电话机子旁,打电话给一楼茶房,让他们告诉林海东把车开到饭店门厅处,薄雪地滑,免得西门还要走上几步。
然而接电话的西崽说:“林先生回贵府了,留话说他师父找他,晚点再回来。”
海东的师父叫林剑阁,是伺候了方家两代人的老镖师。对于这个师父,海东是奉若再生父母,随叫随到,就连直属老板方丞相较于之都退了一箭之地。
方丞这个时候不恼是不可能的,转手将电话又拨到自家府上。
海东刚到家,接到电话很诧异,他本以为方先生和西门多年未见,怎么也得聊上一两个时辰,哪知这才不过一刻钟,就散了。
他解释说师父有事急召,估摸半个钟头就能返回六国饭店。
方丞不待听他说完就挂了电话,今天这场见面,竟就天时地利人和全不占!
当着西门音的面不能失态,但低气压几乎把电话机子冻冰。
转过身时,屋内空空,西门已经走了。
他拿起大衣出门,及至到了一楼门厅,冷雪扑面,看到那个细瘦的身影已经沿着东交民巷走出十几米开外。
饭店经理举着油纸伞追上来:“方先生,在下不才,派车送您。”
地上的雪轻薄,很是拿脚,刚走出几步鞋底就粘了一层,跺下去,又粘上。方丞说一句“不用”,但将人家手上的伞抄走了,大步朝雪雾中的西门走去。
西门的背影,渐行渐远,遗世独立。即便刚才经受那样的折辱,她依旧走得安静而自尊。
雪花笼罩着天地,黑巍巍的古柏既聋且哑,树梢上露出的半截钟楼,模模糊糊晕染一团。
眼睫上挂了一片雪花,西门驻足轻拭,突然头上的风雪被遮挡,不由抬眸,正对上方丞清澈的眼。
对视片刻,她终究没有言语,点个头继续走着。
方丞也没有说话,两人一步步走进风雪,台基厂大街过去,前方白雪红墙绿瓦,与灯红酒绿的东交民巷不同,外面是故都北平的真模样,北海的白塔、南海的红墙、正阳门的箭楼……沉静温和、典雅深沉,虽然满清王朝早已寿终正寝,但历史的车轮没有将所有都碾压,多数都还好好的。
方丞想:都还在,都还好好的,都还来得及……
*
方家大宅门呈 ‘品’字形结构。林海东的师傅住在‘品’字右边的那个‘口’字地带,虽然附属于方家宅邸,但单看的话却是独门独院,这里与东家的宅院只隔一座秋海棠的园子,月亮门过去便是。
这半晌,海东已经晓得师傅因何召他回家了,原来,大少奶奶下午从金家回来跟太太讲了巧遇西门音的事情。
海东的师傅林剑阁是效忠方家三十多年的老镖师,功夫过人、为人耿直,在方家深得敬重,说是方宅的保镖,实际跟方老爷称兄道弟,他手下有十几号练家子徒子徒孙,海东便是自小跟林剑阁学功夫,直到十七岁才被拨出去伴随三爷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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