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开(63)

她,根本不是因替当今的皇帝陛下挡下了一箭而被朝中人人尊仰的端仁太后亲封为郡主的、当朝内阁大学士、位列六部之首的天朝肱骨之臣沈家的女儿珍珠儿!

“真正的珍珠儿早在被端仁太后赐封为郡主、并改‘沈’姓为‘君’的第二个月,便因伤重不治而夭折,我,只是因儿时面貌与她相似而被沈家寻来充当替代的而已。”

望着她那略带错愕表情的夫君,她咬牙,再将一个小秘密附带着说给他听:“我还有一个双生妹妹呢,如果能寻得到她,那我和父亲、大哥辛苦守护了十几年的这个秘密便不攻自破啦。”

“胡说什么呢,珍珠儿。”极为短暂的错愕之后,她的夫君皱眉,伸手摸摸她披散肩头的黑亮青丝,语带警告,“这种胡话以后切切不可再说,即便是当做笑话也不准再说!记住了!”

她盯着他严肃认真的神情,心中一暖,扮个鬼脸点了头。

这充满秘密的初春之夜便如此过去,轻盈如风,不带一丝一点的痕迹——在她的记忆里,初春的这一夜留给她的,是她的夫君真的喜欢着她、她与他之间坦诚相待的美好记忆。

单纯的她,一直便如此幸福地回忆着这初春的夜晚。

直到她二十岁那年的深冬。

所有的坏事,似乎在一夜之间全爆发了。

先是极为喜欢她的端仁太后病重不治薨世,再是她的父兄因朝中大案牵连,被举家左迁外派至南疆从此与她远隔千山万水,再而后是……

再而后是,那个曾被她那好夫君当做玩笑胡话的秘密,那个破解秘密的唯一钥匙,姿态文雅、从容微笑着的女子,亭亭玉立在了浑身被冷水刺透、瑟瑟发抖狼狈不堪的她的面前。

于是,所有的一切,一切一切的美好,在可笑的事实面前,轻易地不攻自破,溃不成军。

那个初春的夜晚,那个曾经真实地存在了她心中的美好的初春夜晚,从此烟消云散,再也不复。

过去了的,再也不可能重新回来。

吁一口长长的气,从那繁花尽落的桂树收回视线来,她平静地转首,望向那落寞无语的男人。

那落寞的男人有些狼狈地躲闪过她淡淡的视线,依然默然无语。

“……你看。”

起身,轻轻从那桂花树的阴影走出来,清清亮亮的月光轻柔地洒在身躯上,星光萦绕,月光淡淡,微凉的夜风缓缓送来深秋的湿气。

男人抬眸。

天淡银河华地。

清亮的月光里,一枝老梅,横枝斜梳小轩窗,细碎的叶子,安然地一身黄衣。

他微微一震。

“昨日春风歌一曲,眼前故园黄叶飞。”

过去了的,便似这老梅的细碎黄衣,秋风吹过,飘然落地,归入尘土。

只静静地待到来年雪融时,化做春泥,更护花。

过去了的,故园黄叶飞。

仅此而已。

珍惜眼前,怜取眼前。

只待来年,花更好。

清亮亮的月光下,她侧首笑意盈盈,姿态雅然。

男人静默无语地看着这笑意盈盈的女子,圆润的身躯,圆圆的脸庞,圆圆的眼睛,甚至连盈盈笑意,也是圆圆,圆到了极致的美丽,美丽到了极致的圆。

就连那由左眼角至右下颌将一张圆圆的脸儿诡异斜分了的狰狞红痕,竟然在这淡淡的如华月色里,也分外地柔和轻软了起来。

这美丽到了极致的女子,却是为……为他、为这天朝盛世的开启牺牲了多少!

“终究有一天,你们会后悔你们曾经对她所做过的!”

老沈大人举年左迁远赴南疆之时,他前去送行,小沈大人冷冷地瞥着他,宽大的袍袖迎风猎猎,雅然淡定的神情一如他那不是亲生却犹胜亲生的妹子。

“如果不是这皇储之位,我和她,该是怎样的一对神仙眷侣?我陪她游遍从小她便念念不忘、长大立志要行万里路的这大好山河,她伴我读完这千千万万的国史战策、为国为民谋划万千的福祉……那该是多么多么的……”

冰冷的湖水带着这美丽到了极致的女子流浪出朱墙宫柳时,他失落失神失意,失神落魄地捏着满满的苦酒,喃喃失声,痛极而笑。

“为君之道,要以天下人为道,家国社稷,重于泰山。”

那时,关何尝不是因为心爱之人而痛断肝肠,却还在咬牙劝解着失魂落魄的他,更是在一遍一遍地说给自己听,“至于私人的情感……在我们责任了结之前,便……先忘记了罢。”

“私人的情感?先忘记了罢?”

他失魂落魄地顿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悲凉,似颠若狂。

“常言道‘自古忠孝难两全’,难道这情与政也不能兼顾么?”恨恨地一摔掌中的酒杯,他一脸的狰狞之色。

“你们都说我的珍珠儿太过活泼,太过自我,不能担起天下国母的重责。可是,我就是喜欢我的珍珠儿如此的模样!我的珍珠儿想笑就笑,想闹就闹,我就是喜欢我的珍珠儿真心开怀的笑容!”

忆起往日里夫妻俩偶尔打打闹闹的甜蜜时光,他狰狞的神色渐渐消了去,而后又恼道:“你再看那庙堂之上的人,想笑,不敢笑,想哭,不能哭。明明想笑,却要哭,明明想哭,却不得不去笑,一个个好似那庙堂里的泥胎,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真正的感情。可我的珍珠儿多好!她给我的,是我久违了无数时日的真心!真心!真心,你知道么?”

“可是,你真的忍心你的珍珠在那藏污纳垢的宫苑之中渐渐消磨了华贵的风采,慢慢也变成想笑不敢笑、要哭不能哭、想哭却笑、欲笑却哭的泥胎?”他握拳,那一向斯文祥和的臣子,而今神情却是全数被冷凝之色所取代,“你想一想,她为你牺牲了多少,而你,应不应该去为她做些什么?”

他一震。

为君该做些什么呢?

是禁锢她,要她循规蹈矩怯怯懦懦失去自我,还是……还是放她自由,让她鹰翔长空自得乐其乐?

真心相爱的两个人,要如何去为对方做,才是真心地爱着对方?

为君,为君。

想君所想,乐君其乐,为君,什么也值得。

所以,他,宁愿椎心刺骨,宁愿失魂落魄,宁愿借酒浇愁,宁愿寒冬独卧,宁愿遭人误解,咬牙,为君,放君自由,要君自乐其乐。

所以,她,宁愿刺骨椎心,宁愿落魄失魂,宁愿背亲弃家,宁愿骨肉分离……咬牙,为君,放君奋手一搏,要君施展抱负为民为国。

两个人,宁愿椎心,宁愿刺骨,为了对方,如此去做了,毫不犹豫,坚忍而决绝。

为君之道,只是一个字而已。

情。

合眸,深吸一口气,落寞的神情渐渐舒展,男人重新面含微笑,举眉看向依旧束立自己身前凝望着老梅淡月的女子,胸中一股轻暖。

“珍珠,一直忘了问你,今春珍珠儿去了南疆,不知岳……不知老沈大人小沈大人还有沈老夫人可安好?”

“好,多谢仁王爷挂念。家父家母以及兄长均安好。”她也笑道,神情已然恢复了原来的清宁,脚步轻移,复又端起那早已凉了的残茶。

他却探身,从她手中抢了茶过来,见她皱眉,一笑,“茶已冷了,再喝伤胃。”

她看他一眼,不言语,只慢慢坐了回去。

他轻轻拍一下手,早有在外院伺候着的侍从端着新沏的热茶快速地奔了进来,向着两人恭敬地伏身,将热茶小心地放到两人手边,又飞也似的闪了出去。

她暗暗叹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只在这男人殷切的视线里,端起热茶来,轻轻抿了一口。

“如何?今年新进的巫山春雨,我知珍珠儿喜喝此茶,特意从母后那里讨了一些。”男人笑着望她,“如果还合珍珠儿口味,我下旨要他们明年多进贡一些。”

“仁王爷可是那样的天朝君主么?”她淡淡一笑,将茶放下,圆圆的眼睛,看着那清澈热水中不断打着旋儿的细长茶叶,微微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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