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开(69)

所以,她如何可以见那小小的少年,她如何可以去面对那小小的少年?

她什么也不曾为那小小的少年做过啊,乳汁,不曾给过一口;衣服,不曾做过一件;拥抱,更是从来不曾有过!十年,十年,除了那十月的怀胎,她为那小小少年做的,却是狠心地要他去跪那冷冰冰的宗庙,要他用那纯挚的眼睛,认真地看一回宫廷权势的血腥之争!那小小的孩童啊,却因为她,失去了自由,自一出生,便是、便是权势的筹码,便是、便是争权夺利的工具!

她,如何还有脸面,去看那小小的少年!

所以,她如何可以再与他相处,如何可以回到那十八岁时的快乐生活?

他,早已不再是他;她,也早已不再是她了啊!

能为他做的,可以为他做的,她全做了。

所以,她与他,再也没有了可以一起的可能,再也无。

咬牙,咽下满口的咸与苦与涩与痛,摇头,任那锤,狠狠砸下,任没有知觉的心碎成片片。

依然仰首,依然合眸,不忍看那男人的神色,不忍看那男人失落落地蹒跚而走。

窗外的雪,漫天飞舞,落地无声。

那伫立于雪中的疲乏的背影,一夜。

她无语,泪亦,无流。

从此后,那男人,再未来过。

心跳,慢慢回到了十年来的速度,却是轻松了许多。

雪,早已住了,天青云霁朗。

望着晴朗的天,她舒一舒衣袖。

一切都过去了吧,却总是会在半梦半醒之中,看着那个男人脚步蹒跚,背影落寞,她紧紧揪住心口,无语,不能呼吸。

心中时而清明如同明镜,一丝丝一点点的波动清晰地传进心底,却又时而迷茫得如同隔着浓厚的深雾,一切的一切只见模糊轮廓,无论如何地睁大了双眼,却还是看不清一点一分的细节。

“何苦呢,到头来,受折磨的,还不是你自己?”

她那玉树临风愈来愈潇洒倜傥的相公老爷偶尔回来,看她总窝在书房安安静静地读书写字的样子,沉默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声。

她笑一笑,什么也不说,只手握狼毫,饱醮浓墨,尽情挥洒。

“你……”再一声地长长叹息,她的相公很蛮横地抢走她手中的毛笔,竟然笑着朝她扮了个鬼脸,“你够了啊,不要再这样了,你以为那个男人会这么简单地放过你?”

她还是还她这最近似乎很春风得意的相公老爷淡淡一笑,拿回笔来,淡淡一笑,“你总不如我了解他,他再不会来。”

那夜,她拒绝他,拒绝得毫无回旋余地,再无回路。

那样骄傲的一个男人啊,那么懂得她心思的一个男人,不会再来。

再也不会来。

“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手中的笔再一次被抢走,很帅气地轻轻往空中一抛,而后惊叫一声,快速地往后一闪一躲,总是白衣飘飘的潇洒样子却还是被狼毫中飞溅而出的浓墨弄得狼狈了几分。

她忍不住笑起来,表情终于不再淡然。

“……小飞,你说过的,要陪着我一生一世。”她突然道。

“……呃?”他立刻呆住。

“我才不管那个关家的大公子呢,你答应过我的,就一定要做到!”很严肃地抱住他,圆圆的眼认真地看着他,她很正色地重复以前曾经说过的话,“小飞,我就要和你一生一世一辈子在一起!”

“阿沈……”她那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果然被她作弄得有些手忙脚乱,顿了下,而后轻轻回搂住她,好脾气地笑着拍拍她的肩背,“好,好,我陪着你一生一世,一生一世。”

她眨眨突然酸涩起来的双眸,笑着搂紧她亲爱的相公老爷。

“真是的……我才不信呢……看着吧,山快来啦。”

她那玉树临风温柔体贴的相公老爷不断地开始嘀嘀咕咕,她听而不闻,只依恋地汲取着他暖暖的温度。

陪了她整整十年,而今,这温暖的怀抱,终将离开她,去寻他自己的幸福。

合眸,她什么也不去想,只想现在,还握着他暖暖的手。

一起,笑。

而后,冬去,春归。

她那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相公老爷终于和心爱的人比翼而飞,去体会延迟了十数年才得之不易的幸福,自那日郊外一别,她暗自长叹一声,总觉得自己一半的心魂也跟着她的小飞游走九州山河去了,恋恋不舍之余,却对那个被小飞狠狠玩弄了一番的男人自始至终视而不见。

那男人竟然难得地没有动怒,只静静看着她漫步而归。

她那时还担心那男人会再次跟着她回她那居了十余年的家院呢。

那男人,却终究真的不再来,说不上到底是欣慰还是失落,她心中竟忍不住笑了声。

而后,日子一如既往,她无喜亦无悲,写写画画,偶尔接到她那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从远方寄来的几页信笺,已足够让她开心数日,然后立刻回信,洋洋洒洒写上许许多多相思之语,欲托鸿雁,末了却总是笑着,画个圈儿替,不忍心再打扰那两人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甜蜜。

什么“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啊,小飞呀小飞,只怕你真的错了呢。

一切,便如此结束了罢。

然后,却到了,那一天。

七日不临朝。

即位十余年,甚少缺席早朝的君王,勤政爱民的君王,如何会有无事七日不临朝听制的唐突事?

同时,不显眼的,京师兵务开始调动,出入城门无户籍证者免,夜晚宵禁,无故夜游夜归者囚,官吏各归其部,停宴席止婚乐,外调官员到任者暂不返京叙职,京师外派者暂留归原职……

印着天朝玉玺的黄明诏书,一日之内连发十数道,而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册立太子告天下书。

即位十余年,仅育有一位皇子的正值盛年的天朝君王,竟然在一夕之内仓促册立了太子!

诏书曰:皇子尚君由天资聪颖,品性温厚,深得朕心,在朕身後,必能继承大统。故特立为天朝储君。 ……

有异变。

有些发怔地坐在书房内,将这些明显的异动一一书写,她心中愈来愈惊。

这些异动,隐隐约约所指向的,只有一个,天朝盛世之君,身遭大变。

尚君德……身遭叵测。

身遭叵测。

狼毫,从指间滑落,她的心猛地一颤,只觉得刺骨巨痛铺天盖地地向着她袭过来。

一时间,她几乎呼吸不能。

身遭叵测……尚君德!

身遭叵测!

身遭……叵测!

张唇,却说不出一语来,手抖了好久,却也无法将手下的狼毫重新执起,只能呆呆地瞪着沾染了大片墨迹的宣纸,在眼前慢慢洇开,竟有了几分的……触目惊心。

触目惊心,触目惊心,触目惊心!

脑子中杂乱一片,她直觉手往外伸,唇开开合合数次,才终于挤出颤抖的两字来:“小飞!”

可,空荡荡的书房内,却再也无了那个玉树临风的身影,心一空,才想起她的小飞已经和着相爱的人凤飞比翼,早已不在她的左右!

“……”

手,不肯收回,固执地向着门口伸着,眼,却渐渐模糊起来。

那个曾经雪夜痴心守候在她这书房之外、痴痴守着她望着她的男人,而今与她远隔重重宫墙柳,即使她再如何地执手,即便她再如何地呼喊,或许……再也不会……来。

身遭……叵测。

那个爱了她恋了她舍了她弃了她却是守着她护着她的男人,或许,或许,或许……已经不在!

胸腹间翻滚拧绞,张唇,却什么也呕不出来。

模糊的视线,竟渐渐出现了那个男人,带着期待带着小心翼翼带着淡淡的伤带着微微的哀,安静地望着她,双唇颤颤抖抖,却是……无语……泪先流。

那个天下惟我独尊的男人啊,那个一掌撑起天朝盛世的男人啊,那个一次次地悲哀地站在她允许的范围之外,默默望着她的男人,那个情不自禁握住她手,无论怎样也不肯放开,只固执地在她面前……笑着叹着的男人,而今,凝着她,却是无语,泪先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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