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疫(3)

拾心也被要求练了几首曲子——浮不上台面的小曲子。凌老师应该不会要她今晚演示成果,她却看见凌老师的背影停在厅门,像在等着她。

拾心走过去,轻声喊道:“老师——”

闻声回首,蓝凯特对“老师”这个称谓很敏感,加上这屋子里确实有好几个她的学生,包含她的堂弟、侄子都是,他们叫她“老师”多过叫她“姊姊”、“姑姑”。

“妳是——”蓝凯特瞇细双眼,审瞅拾心。

发觉自己认错人,拾心惊顿了半秒,说:“抱歉,打扰了您——”

“妈,”一个嗓音同时响起。“妳在这里做什么?我以为和外公密谈的是妳,直接推开书房的门,才发现搞错了。”高大的男子拐出廊弯,走过来,嘴里说个不停。“实在很糗。那位女士衣着发型跟妳很像,我一进门就叫妈,外公骂我冒失。”

“开口前,看清场合。”蓝凯特对着走近的独子汤舍说。

汤舍停定脚步,注意到母亲斜前方还有个人影,他撇眸,递过目光。

“你好。”拾心适时问候。

汤舍回以礼貌的笑容。他知道这名穿着雪白礼服,羽毛装饰,像新娘一样的女子。今晚,很多人在讨论她的来历,说是无国界飞来的纯洁天使淑女,大家听了都在笑,他没有,他同情那些人,他们笑得让正义使者一一列入黑名单。

“妳是骆家的拾心?”蓝凯特记起这位特别的娇客。

“妈认识她?”汤舍低声问。

“蓝家的媳妇人选。”蓝凯特看儿子一眼。“要成为汤家的,我也不反对——”

“妳要让爸娶小老婆?”汤舍回了母亲一句。

蓝凯特狠瞪儿子。

汤舍哈哈笑道:“我想爸没那个胆。”

“你最好也没有。”蓝凯特警告儿子的不正经,脸庞转向拾心。“拾心,妳要找的老师应该就在书房。”亲切地给她指了方向,推儿子上阵。“我让我的儿子带妳过去。”

“妈!”汤舍不愿当带路的绅士,另有正事要找母亲谈。“我要妳见见千瑰——”

“那女孩,我在电视上见过。”蓝凯特一口驳回儿子的要求。“现在,你只负责带拾心去书房。”

“妈,拜托妳讲点道理!”汤舍抗议。

“你有什么意见?”蓝凯特不悦地挑眉。“你妈我就是你的道理,照我的话做。”

“这太——”汤舍挣扎。

“姑妈,”一个声音解救了他。“我带她过去。”

是他亲爱的表哥!这会儿,绝对是——

亲爱的!汤舍感激至极地走向出现于廊弯的蓝获,抓握他的右手。

“万事拜托。”汤舍说。

“可以了。”蓝获眸光低斜,睥睨表弟的双手。

汤舍松开双手,高举起来。“我这是感谢,真心的。”

“随你。”蓝获推开表弟阻挡的身躯,走离廊弯,来到角厅前,伸手就牵住拾心。

拾心抬眸,皱一下两道细巧的眉。

“由我来带领拾心,”蓝获声调沈缓地说,眼神也一样,慢慢地从拾心脸上流转,看往蓝凯特。“姑妈。”

蓝凯特眼尾飞翘,微昂下巴,瞅着侄子。“阿获,你知道这位骆小姐是蓝家的重要客人吧?”

“知道。”蓝获握紧拾心的手,欠身告退,旋往长廊底端的楼厅。

“看样子这位骆小姐成为蓝家媳妇的机率远远大过成为汤家的……”汤舍摇着头,假情假意地惋惜一番。“真可惜呢,妈——”

蓝凯特回眸瞪着儿子。“没出息。”轻斥了句,她裙襬一提,转身走开。

“妈——”汤舍追着母亲,苦声苦气。“妳见见千瑰,花不了妳多少时间——”

“我的时间很贵。”

“我付妳钱,拜托嘛,妈——”

蓝凯特不再回应儿子,走下宽弧楼梯,隐入午夜舞池中。

那些人还在缤纷地跳着。

蓝获说:“我的交际舞也是跟凌老师学的。”

进入看不见楼下舞池的无人廊厅,拾心反抗地挣脱蓝获的掌握,她停定双脚,不再前行。

“我跟凌老师学的是礼仪课程。”她回应他。

蓝获侧过脸庞,盯着她。她双眸亮刺刺,柔荑握成拳。他维持着她没再与他前行的那一步,沈声问:“我冒犯妳了?”

拾心不说话,咬咬唇。他很无礼!居然还提凌老师!凌老师绝对不会教人做出强吻这种事!

转开脸庞,拾心要远离这个无礼的男人,就算在无国界那没规没矩的混乱区域,她也没遇过这样的男人。她拉着裙襬快步走,几乎跑了起来。

“骆拾心同学——”男人的脚步声跟在背后,似乎,她怎么跑都甩不掉悠悠稳稳慢行的他,他那恼人的低沈嗓音亦不放过她。“淑女不该穿着骑马装在走廊奔跑,上课迟到同样是无比失礼的事。那颗苹果妳吃了吗?”

猛地立定双脚,裙襬落盖绣着链条纹饰的精致晚宴鞋,拾心回首,皱眉,歪头,瞅着蓝获,彷佛他说了什么不可理喻的荒谬言词。

“我若不让妳的法学概论通过,妳该重新学的就不只是礼仪课程。”

拾心脸色愀然一变,洁白的额心更加颦紧。

“妳连讲台上教授课程的老师都记不住,可见完全没在听课——”

“无国界没法没天。”拾心冲口道。

“这里是苹果花屿。”蓝获接着说。

第一章b

拾心全身一凛,转头奔跑。什么苹果花屿?什么爵称大家族?什么蓝家宴会?她身上穿着无国界雪雾色的礼服,她父母之间不曾有法,她本就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上什么贵族淑女学校?

赫斯缇亚的火炉融化不了她身上野蛮的北国寒雪!

拾心第一次看到校名刻凿在粉红大理石,确实惊艳,心情上甚至可说是雀跃。她在无国界没见过粉红大理石雕砌的校门,上头还伫立着女神像。

她在神话故事里读过赫斯缇亚,说是宙斯最大的姊姊,掌管火炉和家务的女神,代表家庭稳定。

换言之,走进这座粉红校门,她们便是贞洁又懂得操持家务的淑女?好玄妙的校训!

拾心入学第二天就忘了。

上课钟响过了,拾心急着回校舍换掉骑马装。她迷路了。骑马时迷了路,骑马对她而言不难,可在偌大的杂树林找对路子实非她所能,她一个新学生,淑女本领尚未上身,蛮女绝技倒是出脱得精湛,听说没多少学生能在林子里风驰电掣——这太破坏形象。苹果花屿的名门千金小姐们,大都遵照校方规划的马道高雅矜持地展演淑女派骑术。拾心初来乍到,跟不了她们的步调——不是跟不上。她的速度快得背离了校规准则,进入禁止跑马的树林,橡实一颗一颗落,打在她头上、额上,像在对她的闯入做惩罚,她原本扎好的长发被树枝勾坏了,一头黑亮云浪狂飞卷。

早晨的风很大,在禁地自由穿梭。马鞭不断地挥动,她拉紧缰绳,腾空越过绿草坡坎,顺风奔下湖畔小径,岸上一片罂粟花海,她胯下的马匹越跑越兴奋,像要将她颠入湖中,她不感害怕,稳当地驾驭着牠。她的第一堂马术课,跑得太过畅意,违逆了课堂宗旨。阳光如同一张限制的薄膜包罩她,她听见钟声传扬,回头望着树林,不见校园建筑,找无目标重返。

这匹马和她一样,新来的,从另一个世界来,不守规矩,不识途,该急的时刻,慢慢踱,步调节拍出奇优雅。悠闲的鸟儿栖在她肩侧,脆声鸣啼。她闭上眼睛,拨拨长发,睡着似的平静。钟声没多久就停了,她的马术课还进行着。

马蹄达达不绝,不吵,很平和、悠远,彷佛她被带到了千里万里之外。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听见钟响,睁开眼,发现置身于密林之中。繁茂厚重的浓荫遮蔽了天光,没有一丝澄亮筛落叶缝,有种阴天幻觉,风声如雨。马儿发出一阵嘶鸣,不安地摆动高昂的头。拾心拉拉缰绳,放开一手,抚着牠的脖子。不要慌!不要慌!接下来的课与法律有关,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如果她走出这片阒暗迷林,她自然会去上,如果走不出去,代表她不需要法。迷路当下,拾心如此自我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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