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欲(11)

汤舍再瞅一眼音箱上的风景,玫瑰长茎牢牢密密箍围罂粟盆栽。他感到这是令人安心的画面,Hallelujah回荡着。

他出门前没关掉音响,老男人唱一整天,他的罪恶都被净化了。

这天,这个休假天,他去过祈祷医院,如去教堂,他不关音响──

哈雷路亚,哈雷路亚,他打电话到花店订一千朵玫瑰花,他能忘掉绮丽风情。

睡了一个梦无痕的觉,汤舍睁眼,脑袋空空,电话铃响充塞他耳朵,间或「哈雷路亚,哈雷路亚」,他双眸发直,宛若上了天堂。

第一百响后,电讯系统跳入自动接听,接自隐嵌床头的小机关现声──

「还没醒?」是蓝卓特。「莫霏那边,去看一下,我放她几天养伤假,记得负起你该负的责──」

「我缴清诊疗费,昨晚请人找了居家照护到她家。」汤舍望着挑高的床架。

「我女友也受伤,我关心别人比关心她多」

通话系统一串嘟嘟嘟。蓝卓特说完该说的就断讯,没听汤舍半字梦里话。然后,系统恢复待机,静寂无声。

「我做的还不够吗?卓特舅舅──」汤舍犹自喃喃低语。「要不要我干脆娶她,以身相许,以性赎罪──这帝王床是我拣海边的漂流木,搭苹果花屿大主赠与的桃花心木建造,是拉姆三世的春床,摩登伽的淫床,要不要让她躺上来试试……她的手受伤恐怕没法自己来,我倒是知道怎样让她上天堂──」

「你满嘴淫秽言词,早餐还吃不吃?」床幔被扯开,像是有人来抓奸。

汤舍彻底惊醒,坐起身,瞪着站在床尾的蓝获。

「你怎么进来的?」他下床,急找睡袍。他习惯裸睡,却不习惯这种被抓奸似的感觉。

「我前天等不到你的签名,昨天联络不到你人,今天只好亲自上门。」蓝获说。

「我是问你怎么进来的?」语调凶怒,他这个王八蛋表哥点燃他从未有过的起床气──尤其在这个他作春梦的早晨里。「你这叫擅闯民宅,妨害隐私吗?我可不可以告你啊?」

「你买屋当初不是把家有亲戚的生物特微输入系统,要大家随时来烤肉开宴会──」

「可恶!」汤舍骂了一句。他怎么忘了自己这么蠢!「所以你现在来了,连个门都不敲?是想开宴会,还是烤肉?」

蓝获眉峰略耸。「我记得你养了一只兔子,多重了?适合烧烤和重量是──」

「God damn you!」

「你的音响可是播着哈雷路亚?」蓝获以为自己听错了。

「Fuck!」汤舍抓起床上的遥控器,关掉通宵达旦运转的音响,一手绑起腰带,一手指着蓝获的鼻子道:「根据苹果花屿的宠物特别法,你刚说的话足以让你进监牢!」Fuck!他干么讲跟莫霏一样的话!

「你在生什么气?」蓝获将手中纸袋塞给一直绑不好睡袍系带的汤舍。「血糖太低?欲求不满?」

「你很爽?」汤舍怒得拉掉老绑不好的带子,襟摆敞着面对蓝获。「我很不爽,很火大!可以吧?」

「我可以等你五分钟自己解决。」蓝获指一下他双腿之间,转身离开他的卧室。

「我要告你!你这是性骚扰!」汤舍吼道。妈的,他干么一直学莫霏讲话?

是欲求不满吗?大概。

他梦见莫霏一整晚!

记忆之鸟回笼了,这觉非梦无痕,而是他睡得有够累,累到醒来忘记梦里和莫霏谈赔偿的惨烈──他不是她的对手,她一句话不说,光用双眼就把他瞅得无所遁形,狼狈讨饶,答应把他所拥有的全给她。她却是仁慈,只要他脱掉衣物,他脱得一丝不挂,铃声猛响,接着,他就醒了。

真是欲求不满的蠢梦!相信佛洛伊德也会这么讲,潜意识中,是他想脱莫霏的衣服,想看她赤裸裸的娇躯。

汤舍一向信仰性得到完全的满足能有所大作为,他能被尊称「大师」,也是因为他从来不违背,压抑欲望。这个早晨,他欲望强烈地醒来,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窝囊。

「什么自己解决,当我毛头小子。」汤舍恨恨咬牙,抬起胳膊发泄地要把手中物丢向墙,食物香味阻止他的动作进行。

收回臂膀,汤舍垂眸凝视手中的纸袋──桃乐丝咖啡馆,一字一字,会动会放大般地跳进他眼帘。他旋过身,朝房室隔门走去,步伐之快,像一枝射出的箭。

「蓝获──」

「这么快?」蓝获坐在汤舍的起居房窗边,闻声缓缓转头,看着汤舍从滑门里踏出,他抬手挽袖,瞥一眼腕表,宽厚地说:「五分钟还没到。」

「这是什么?」汤舍大步走来,将纸袋往蓝获脸庞凑。

蓝获不愠不火拨开纸袋,道:「早餐。」

「我是说上面印着桃乐丝咖啡馆──」

「当然。」蓝获打断汤舍的强调语气。「是我从桃乐丝咖啡馆外带的──」

「苹果花屿什么时候有这家店?你什么时候变成如此友爱表弟的表哥?耍我吗?」

汤舍踢了一下空椅,不是故意,但躁气全倾而出,像个闹别扭的毛头小子了。

「坐下,汤舍。」蓝获轻拍桌缘。

「少命令我。」汤舍坐入被撞歪的安乐椅中,稍抬踢痛的脚瞧了瞧。他皱起眉──趾甲裂了,难怪有点痛,而且越来越痛。放下纸袋,他站起身。

蓝获打开纸袋,取出三明治和咖啡。「性没得到满足,至少好好填饱肚子。你别多疑,也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不是特地点这份早餐给你。」

汤舍一听,坐回椅中,掀开咖啡杯盖,一口饮完杯中物。分量真少,也是他刚刚拿纸袋乱甩,大半咖啡香溢在纸袋里的关系。「这不是我的口味──」奶太多了,还加了可可粉。

「拾心很爱喝──」

果然是买给他妻子的。

「表哥。」冷沉沉的嗓调,汤舍打断蓝获。「你是在跟我炫耀你食色都被满足吗?」折解三明治包装,他大口咬,大口咀嚼,恍若饿了许久。

「吃饱签一签。」蓝获话锋一转,拿出脚边公事包里的文件,摊在桌上,钢笔和印泥一并摆妥。「指印记得盖齐,前面漏了几处,我贴出标记,你要一一看清。」他叮咛着,预告道:「我一个月不会进办公室──」

「干么?」汤舍问。大放三十一天的闲假不见人,工作得提前处理,是这样,今早才特地来叫醒他吗?这很符合蓝获这个以办公室为家的工作狂特质,但也怪怪的。「你是不是身体出了毛病?」汤舍到底还是比蓝获懂得友爱关怀。「我昨天稍微参观了祈祷医院,设备,环境不比──」

「我很好。」蓝获看了看腕表。「五十分钟前管家打电话通知我,拾心进医院待产。」就是那时,他在桃乐丝咖啡馆用过早餐,外带一份要给妻子,管家来电,改变他的行程。

「真突然。」汤舍盯着手上剩最后一口的松露酱牛肚三明治,「这原是嫂子的早餐?」

「我说过,我不是特地点给你。」蓝获又看了一次表。

汤舍低哼了声,毫不保留,吃光三明治。「紧张什么?眼不离表。你又不是第一次当父亲。」他取笑地说,意态闲适取起餐巾纸擦擦手,抹抹嘴,一页一页翻阅文件,练字般地慢悠悠签名。

「不久后你会知道,无论几次,都像第一次。」蓝获不看腕表了,手机却在这一秒响起来。他接听,是管家从医院打来的,管家转述医师的诊断──这一胎早了预产期两礼拜,产妇到医院时产道已经开了,几次触诊都是摸到宝宝的屁股,情况不太理想,照这样下去,恐怕得剖腹。

蓝获猛然站起,再也坐不住,对着手机那头说:「叫医师听!」

他的声音比平常高了好几度。

汤舍抬眼,瞥瞅律师表哥难得的激动神情,听着他语气不太好──像是在威吓医师般地说了一串「母婴有丝毫闪失,大家法庭见」之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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