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欲(8)

是罪恶感。

他们一主一宠害她受伤,他深感歉疚,他的兔子吃起素来,他理当亲自送她就医。到达医院,他迅速下车,绕过车头,打开前座车门,伸手要抱她下车。

她说:「汤大师,我的脚没受伤──」

「我担心你痛得昏倒。」他马上反应。「我让你不舒服吗?」他现在讲的每一句话,都像告解。

她却回道,「这句话比国王的新衣更像性骚扰。」

当莫霏的高跟鞋踏出车外,锥跟在大理石地板敲出清脆声响,汤舍确定这个女人绝对不会昏倒。他关上车门,走在她背后,尽管他认定这女人不会昏倒,罪恶感并没在他心中减去多少,他真是善良正义过了头。是啊,他听了一早的Hallelujah,背上长出纯白翅膀了!

遥望莫霏直挺挺的背脊,汤舍停不住跟随的脚步,换得莫霏回头对他说:「汤大师,我不要紧。再痛,我仍可以自己走进去,你的车不要挡在急诊救护车道上。」

没出息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汤舍踅回车边,斜睨车窗倒影。他穿着背心、功夫裤出门,脚上还是一双室内鞋,若让设计师女友瞧见他这般不修边福现身公众场合,她铁定七天不同他说话,来场冷战。

鸣笛声猝然逼近,揪心刺耳。汤舍回神但没时间回头,直接上车,驶离急诊救护车道未及两秒,闪红灯的紧急医疗专车映进照后镜中。汤舍微眯双眸,调整镜子角度,眼神一诧,往后转个头,车子滑出车道,车身顿了一下。车轮小小擦撞到木船花坛边缘,他低咒自己,不该在引擎发动的状态下分神。端坐回身,他打转方向盘,把车开往停车处。

「祈祷医院」算得上是苹果花屿最人性、体贴的医疗机构,停车处像座美丽森林,让人一下车,多半忘了这儿是医疗院所,紧张、忧虑情绪被花香、被树木进行的光合作用稀释了去。

汤舍停妥车,望着挡风玻璃外的花团锦簇蜂舞蝶飞,深呼吸,打开敞篷,放低椅背躺下。树荫挡去大部分的阳光,依稀可见填塞绿筛孔中的蓝天。风一吹,他昏昏欲睡,似乎真睡了久久,阳光像剑穿着落叶射下来,他作恶梦似地弹起身来,车门开也没开,长腿一提,跃出车外。

跑在扁石行人步道,经过停车处出口苹果树林外的卖花木屋,汤舍忍不住旋足进去。

小店装潢奇特,比他帮归设计的兔子洞更像兔子洞,不知是否他太高大,感觉天花板很低,他手一伸,触摸那纹路原始的木质,一盏灯像蜘蛛网,结在他掌边,他以为张开五指能碰着,却是扣了个空。这天花板巧妙挑高,运用灯具烁耀错觉,教人难以察判。

「是不是有种服用变大变小药的感觉?」一个声音在问。

汤舍垂眸。娇小的女子站在他身旁,瓜子脸堆满笑意。转开脸,他望回天花板,说:「那不是夏绿蒂的网吗?」他辨识灯具上光丝曲折出来的字型。

「欢迎光临爱丽丝花店。」女子说。那夏绿蒂的网灯,将灯投射在进门的客人身上。

汤舍发现了,灯前细阴影扭成一个「爱丽丝」。真体贴!他扯唇,似笑非笑,若有所思。

「先生,来探病吗?要水果花篮,还是鸡精花篮?」爱丽丝花店的娇小女店主询问着。「或者,其他营养保健品花篮?任君选择──」

把访客未尽周到的疏忽都考量了!真体贴、真体贴!

汤舍说:「不需要。」他探什么病,他是送一个体贴的伤者来就医!双腿迈开,他转身要离去,猝又回转。

「那么。」思量地说:「你这时有没有罂粟花?」他应该也要表现一下大男人的体贴!

娇小女店主露出像猫一样的笑容。「没有人探病送罂粟花的……」她摇摇头,回身往里走去。「幸亏我这儿什么都有,当然不缺罂粟花。」很快地站定梯形花架旁,她撇首瞅望汤舍。

「你要包成束,还是做成花篮?我觉得买盆栽也不错,病人出院可以继续种──」

「都来。」汤舍回道。体贴要做得彻底,才是真!

买花花了不少时间,但带上女人喜欢的花,是基本的绅士行为。

汤舍提了个花篮,臂弯像抱了一个婴儿般地挟着花束,怀里兜了盆栽。全是罂粟花。

走进急诊中心,汤舍自觉夸张得可以──看过女人拿罂粟花,隔天信以为她喜欢罂粟花。她可没告诉他这等私事。相反的,他发神经自招喜欢爱丽丝,天晓得她下午会不会约他到「桃乐丝咖啡馆」喝下午茶。

「苹果花屿有桃乐丝咖啡馆吗?」汤舍沉喃。也许有、肯定有。他现在手上抱的花是爱丽丝花店的罂粟花。桃乐丝咖啡馆,有什么不可能?

「你来了。」有点熟但疏离的男性嗓音响于他后方不远处,可以说是在他耳畔。

汤舍这才真正回了神,转身对着之前出现在他照后镜里的男人。「卓特舅舅。」果然不是他眼花看错。「你从救护车上下来,发生什么事?」

蓝卓特眸光沉闪了一下,定定看着汤舍。「不是你的助理告知你?」放下挽高、沾血的衣袖,他穿上西装外套。「千瑰出了车祸,我正好在现场──」

「什么?」汤舍一震,压塌了怀中的花束。

「我打了你住处的电话找不到──」

「我不在家。」汤舍移动步伐,一步比一步快。「千瑰在哪儿?」

「镇定点。」蓝卓特挡住汤舍。

尽管大部分医院急诊处人们行色匆匆是常态,祈祷医院并不如此,服务台与高级旅店差不多,环境气氛平和,走廊厅道不见挨躺病患的床架、轮椅,放眼所及皆如教堂祈祷室的洁净。除非左右两侧那一道看似长墙的冰冷隔离门滑开,飘出哭号痛叫,否则感觉不出这儿归属医疗院所。

「我没办法像这些人一样呆坐着祈祷!」音调如咒骂,目光扫掠服务台前方一排一排候等椅座上的伤病患家属。汤舍觉得这些人打从骨子底没人性,他们的亲人朋友在急诊急救,他们坐得安稳、没焦没虑,脸上表情像在笑,嗑药一般的轻飘飘。

只有他一个人正常,急呼呼奔走,担心生死徘徊的人。

「孟千瑰小姐的家属──」右侧。一道钢铁门冒出白雾,打开了。

蓝卓特让开身,汤舍先走过去,他随后。甥舅一起进入那道喷气的怪门里。

汤舍朝没有掩帘的病床趋近,蓝卓特停在诊疗台附近,和正在脱手套洗手的医师谈话。

「脑部检查正常,就皮肉伤而已,但伤口有点深,那么漂亮的脸蛋可是破了相……」蓝卓特的医师朋友常祈祷洗净双手,拿过护理人员递来的检查报告,一面看一面惋惜地说着。

「美容整形技术发达的年代,破相是谬论。」蓝卓特回道。

常医师摇头哼笑。「蓝律师,你讲这话很冷酷无情。」

「没事,我先走──」

「我刚刚走错诊疗室,好像看见你的学生──啊!现在应该是你的秘书还是助理──」

「莫霏?」

「是了──莫霏,她真是个美女,和床上那个一样──」

「不一样。」

不一样。床上的美不美无关紧要……

孟千瑰躺在病床,刚挨了护士一针,意识不算清楚,也非模糊,她听得见男人的声音,皱皱眉,掀扬眼睫。

「千瑰!」汤舍一见女友张眸,关切地俯低脸庞。

孟千瑰视线一下无法对焦,刚睁眼又闭合。

汤舍急问:「你怎样?是不是很痛?」厚厚的纱布占了她大半额头,看起来挺严重。

皱紧的眉头没舒展开,孟千瑰细弱地呢喃:「我破相了吗?变丑了……人家会怎么看我……」

她从来就不怕痛,没有什么比「美」更重要。

汤舍松了口气,她没事。他很确定她没事。「没事就好──」

「哪里没事?」孟千瑰坐起身,美眸这会儿睁得大大的,褐鬈发乱得像会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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