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折红梅(三千阁之二)(12)

香气无形,然而其中潜伏的咒蛊之力却是当世罕见。

月色如此明亮,立於两道屋檐之上对峙、斗法的两派人马,其服饰一者焚如火焰,一者冷如苍冰,这样明亮的颜色却彷佛融入了黑暗之中,竟没有任何人见得到他们的存在。

诡异的香气,在他们身畔弥漫。

似乎就是这些无形的诡香,将他们身形遮掩,纵使月色这般皎亮,也无法照出他们的身影;却可怜了无意中撞进两派人马狭路相逢、出手斗法的凶狠瞬间而寻少女心切的邢天。

短暂的几个须臾,邢天几乎痛苦得彷佛走过地狱一遭,所谓酷刑、所谓支解,其惨烈也不过如此。

那两方人马惊觉有人误闯、并因此受害之时,惊讶得来不及立刻反应,警醒过来之时,身上有着焰火图样的一方立刻收了手,随後鹰翔般图样的苍冰一方也收了手,并且迅速地离开了。

受创过深的邢天,掉在了地上,彷佛死去一般,没有任何动静。

焰火图样的一方原本也要就此离开的,但在一群大汉保卫之中的红衣少女却停下脚步,迟疑地看向倒卧在地的邢天。

「带他一并走吧!」良久,那少女低声地说。

一旁的大汉稍微犹豫了,想要劝阻。「我们要尽速赶回教中,没有办带帝着一个伤者耽搁行程的,您……」

少女微微拈了手,彷佛举起一朵花,又轻轻一挥。「带他回去。能够闯入两教斗争,还能撑过这麽些时间……若死了,就丢了;若活着,就养起来。或许他有天赋呢!」

少女都发了话,大汉也只能恭身领命。

背负着昏迷不醒的邢天,他们一行人消失在黑暗之中;邢天与自家亲人的缘分,就此断了。

第五章

大雨滂沱,地牢里一片阴寒,冻得骨里都冰透。

没来得及赴约的梅晴予,与胞妹紧握着彼此的手,被关在牢房里。

原来梅府竟是遭逢横祸——身为无数官家子弟的老师,梅家的爹因为被牵连进皇帝所主导的肃清行动之中,为了剿灭他的势力,也就一笔朱砂撇过;梅家的爹赐死,家中凡男丁十岁以上一律斩首,女眷发配官娼之中,家产全数充公,奴仆由县官决定去处。

梅家人口单纯,没有年幼男丁,仅梅家的爹一人赐死。

梅家的娘悲痛过度,决意追随夫婿而去,在梅家的爹死讯传来当夜悬梁自尽。

梅府两位女儿,才情美貌尽皆声名远播,还未发下官娼名单之中,已有高官富人闻讯而来,争着抢下。

牢里,梅晴予抱着怀里不断哭泣的胞妹,心里酸楚。

那日,她以纱帽掩住脸面,在范围只能紧盯脚边一小块土地的狭窄视线中,努力凭着印象前往土地庙,因为频频迷路又折返,花费许多时间才好不容易到了县城门防附近,却看见大批官兵涌入县城,才在困惑,就听见了路旁有人宣读榜单。

「梅府结党成派,意图操纵国政,混乱民心,忝为人师;念其教化无数人子,特赐毒酒,允其全尸,家产充公,其女眷发入官娼,奴仆由县官处置……钦此。」

沉如雷鸣的一个句读,令梅晴予浑身僵止,如坠冰窖。

那个人、那宣读的榜文……说的是些什麽样的荒唐话呢?

这是诬陷!是诬陷啊!

她忘记了原本的海誓山盟、忘记午时西郊将进亭的约定,飞奔了起来,回到家里去自投罗网。

哭着责备她为什麽回来的娘亲,抱着她,肝肠寸断。

惶然不安的梅家小小姐紧偎着姐姐,不住地问她:「你的未婚夫婿呢?夫婿呢?他不是兵部尚书之子吗?」

老泪纵横,却将腰杆挺得笔直,不受周围官兵威势所恐惧的梅家爹爹,沉默地紧抱着他宝爱的家人,脸上沉痛。

祸传来之时,兵部尚书府立即撤了婚约,撇清与梅府的关系。

梅家爹爹昔日教授的诸多弟子,有些逃了,有些躲避,有些干脆落井下石,以示与梅府无所干系,然而亦有情义者,联名上书,请求圣上开恩,饶过梅府一家四口。

然上意坚决,依然执行,梅府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纵使人们都知晓他们是无辜受牵连的。

家产清点完毕,藏书无数,堆满了一大库,然梅府内无金银,所抄出的产额也不过是市井寻常人家一般,略有小富,却皆是购书之款。

官兵沉默了,他们没有为难过梅家人,纵使送着仅存的两姐妹进了地牢待分配入官娼,也尽力将她们安排在较不潮湿的高处,还偷偷塞了一张薄被进去,甚至添了一小只暖炉给她们抱在怀里。

地牢之中,梅晴予神色哀凄,她抱着妹妹,而妹妹手里捧着牢头送来的暖手小炉,两个被娇养在府里长大的女孩子,即使被特意照顾着,却怎麽受得了地牢里的霉味、脏乱、穿梭的呻吟哀号和寒冷呢?

滂沱的雨声传入了牢里,却仿佛成了微弱的回音,听不甚明。

遭逢如此大祸,梅晴予现在只求邢天能知道这件消息,莫要误会她存心失约;然而她又担忧邢天那样激烈的性子做出劫牢的事儿,或者追到了官娼的拍卖地去,惹来一身伤。无论知与不知,都是痛苦。

泪水在眼里滚着,却被她眨着眼,又压了回去。

现在那些儿女情长,都离她们太远了!唯有怀里必须死死保护住的胞妹,才是她该担忧的。

她们在牢里待了半个月。初时,两姐妹的餐食都比照一般囚牢的菜色,微冷干硬的饭粒、半是软烂的水煮青菜以及一点生涩的青果子,娇滴滴的妹妹根本吃不入口;梅晴予皱着眉,却不能做出坏榜样,只好讨来了一碗清水润着喉,将青菜和干饭搅拌在一起,将饭弄得软一点,然後一股作气地专注吃完。

妹妹在一旁看着,更是赌着气不肯吃了。但是这麽饿过一日一夜,头晕目眩起来的妹妹也忍耐不了,她一边委委屈屈地哭着,一边接过姐姐搅拌好的饭菜,配着大滴的泪水一并吃下了肚去。

梅晴予看得心疼极了,为了转移妹妹的注意力,她随口吟起了诗词。

她的嗓子轻软澄澈,那每一个字句的转折、内里的意境、音调的高低,都那样清晰地流转,甚至只要合上了眼听她低吟,脑海里仿佛能够望见她所吟颂的家国河山、大江狂风。

阴寒的地牢里,仿佛突然添了那麽一点纤柔的暖意。

哭泣的妹妹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小疏离的姐姐居然为了自己念诗吟词。

姐姐吟颂的诗词,向来只有爹爹和月儿能听见而已;即使是娘,也只有在病中才能听见姐姐以轻软婉约的声音低声念唱。

妹妹哭得更凶了,却再也没有抱怨过饭菜难吃。

之後,梅晴予总会在吃饭的时候为妹妹吟诗,解释词句,甚至为了妹妹唱几句曲儿。

而这个时候,地牢里那穿墙透栏而来的呻吟哀号,会变得几不可闻,仿佛梅晴予口中念颂的诗词也连带地抚慰了伤者。

一日,有一个牢头来寻梅晴予。

他结结巴巴,有些不好意思地,向着安适地端坐在地牢冰凉的石板床上、目光平淡而态度和缓、一身整齐的梅家大小姐请托。原来他要写一封家书寄回老家去,但他大字不识一个,这牢头的位置还是送礼送出来的,这些日子听梅晴予吟诗念词,听得心里都想起家乡来了,但之前代为写信的老人家去世了,他找不着人来写,很是着急,因此想来拜托大小姐……

梅晴予柔软地笑了笑,请牢头准备纸笔砚墨,再备一盏烛光来,她让牢头口述,而她一面润饰一面写就。花费半个时辰,牢头别别扭扭地讲完了,梅晴予也抄写完了,将信纸折了三折,递出铁栏去。

红了脸的牢头不自在地抱着信,收齐了文房物事转头就逃了;一旁的妹妹瞪着姐姐,不明白她为什麽不顺便索要些什麽,既然她都帮了那牢头这麽大的忙。但梅晴予只是微笑着,什麽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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