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3)

国内军需工业分子蠢蠢欲动,政府正在研议是否派兵,这头已有人员遭绑架,没五天,荒野兀鹰围食身首异处的外交使节尸体画面,成为国际新闻头条。

都说激进派叛军展开报复行动,战斗机突破空防,轰炸首都虚幻光谱,天堂与地狱毫无差别。

佟绮璐娇丽的脸蛋已无稚气,也不见少女轻愁。松亚杰回首看着她没有情绪的表情。

“嗨,绮璐,你醒了——”他走近床边,捡起落在她枕畔的绿色羽毛。“老大是我们组织的吉祥物——你怕吗?”突然问。

佟绮璐盯着他,没说话。

他又道:“有人看了希区考克的﹃鸟﹄,从此变得很怕鸟,你呢?绮璐——”

柔缓、安沈的男中音唤她的名,佟绮璐下意识撑肘欲起身。松亚杰扶她一把,让她靠卧床头,他坐在她旁侧,托着她的手,检查点滴针头。她静看着他,他们视线交凝。

“我没有离开,你听见我唱的歌吗?”他伸出修长的指,碰触她颤动的睫毛。“别害怕,绮璐,你现在很安全,我保证——”

一颗眼泪无声地自清绝的美眸滑落。

“这是荆棘海蓝宝石,”松亚杰的嗓音持续着,他放下停在佟绮璐眼前的手,探进黑色行军裤口袋,取出一条项链。“它还有另外两个名称,叫做荆棘海冰蓝石或九月石,很稀有,听说无国界周遭国家的父母们竭尽一生所能,就是想为他们的女儿们准备这个珍宝当嫁妆——”他拨撩她曲鬈的长发丝,把项链戴在她颈上。

“这是传家项链,”佟绮璐敛下脸庞,噙泪低语:“爸妈说他们一辈子也舍不得把我嫁出去……”她翻动胸前的宝石垂饰,铂底座刻印的“佟”姓还在——

“那就别让它成为任何男人的财产。”松亚杰手臂虚环着她,长指在她颈后把项链扣实。

佟绮璐仰起脸庞,幽幽眄盼松亚杰。她想说,家已经消失了,传家项链哪还有意义?她像一缕孤魂,再也没有人舍不得她什么。

别理她,她走不动了——

可是你拿走她的项链,难道不该照顾她,她在发烧,我们应该照顾——

照顾?巴尔,你在说什么?这是逃难,换做是你没法自我照顾,我们一样丢下你!不要滥施同情心!我们的人在前线已经死了多少,你知道吗!她是外国人,今天会有这样的下场,要怪她自己国家政府派兵的举动,我们谁也对她没有任何责任!这是战争!你懂不懂!

“巴尔说他好不容易从同伴手中拿回这项链……”大掌捧起佟绮璐翻动项链坠头的右手,松亚杰看着她手心中央光泽闪熠的宝石,道:“他要我代他跟你说声抱歉,并且请你原谅他们。”

记忆是把残酷的刀,抵在颈后,逼她面对现实。佟绮璐别开依赖在松亚杰脸上的视线。“他们说的没错,这是战争,”她对着窗外,嗓音小小地、毫无期望地喃语:“谁也对我没有任何责任……”

“亚杰,绮璐醒了吗?”在这战地医护营不时兴敲门,安秦几乎直闯而入,即便这是师长的房室,他嗓音未停地道:“罄爸说他想起在哪儿见过绮璐了——她是无国界邻边国家外交官的女儿,罄爸几年前去他们国家签约租借机场时,在宴会上见过——”

佟绮璐转回脸庞来,看着进门的安秦。

安秦语调顿塞,静了一秒,抓抓乱云一般的中长发,走到病床边。“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他说着,查看一下她的点滴针头。

“安秦——”松亚杰退到窗边,倚坐窗轨,朝安秦招招手。

安秦抬眼挑眉,将佟绮璐的手收进被子底下,直起躯干走向松亚杰。

松亚杰一掌搭握安秦的肩,两人默契转身。松亚杰指着窗外,说:“老大刚刚从这儿飞出去——”

安秦惊怪地睁大一下双眼。“你怎么让它飞出去?之样收到的情资——”

“是你让它飞出去,安秦——”松亚杰拍拍安秦。“清晨,你送早餐来给我,顺便把它从值夜室的笼里放出来……”

安秦皱眉。“我会把它找回来。绮璐差不多可以停止输液了,让她吃点流质食物——”

“我知道。”松亚杰勾扬一边唇角,垂首,摩摩挺直的鼻梁。“要不要叫希德和你去找?”

“换药工作那么忙,还要施打疫苗,多留点人手。”安秦解开肩带压扣的贝雷帽,戴上,旋足走出病房门口。

外头稍稍起风了,松亚杰关掩窗扉,回头瞅着躺回床被里的佟绮璐。“你还想睡吗?绮璐——”

佟绮璐摇摇头。“我不知道……”不知道该去哪儿……眼睛一闭,想睡,但她知道自己无法安稳睡。

“我带你去吃点东西。”松亚杰往床边坐,撕掉她手上的胶带,拔针。

佟绮璐转过头。“你们会把我送走吗?”坐起身,把脚往床下放。

她的脚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有些地方还贴缠着绷带,鞋子早在逃难时丢失了。松亚杰注视着那细小的趾尖,在她要触及地板时,说:“你留在这儿——”他把她的脚移回床上,盖好暖被。

“你留在这儿,绮璐——”这话彷佛为她的生命指了一个方向。

佟绮璐眸光隐颤,瞅着松亚杰,转不开视线。

松亚杰也看着她,然后,他将头上的贝雷帽摘下,放在她枕畔。“我帮你把食物拿来,你留在这儿等我——”

“好。”她低垂脸庞,手摸着白色贝雷帽的青羽徽饰,嗓音沙哑地说:“松亚杰,谢谢你。”

连续好几个晚上,他唱歌伴她入睡。

他们没让她像其它难民一样——伤病好转,就前往收容村。师长级人物杜罄试图联系她的国家单位,可惜毫无回音,据说是通讯全面遭掌控,难以真正传递。

“别担心,你的国家没法庇护你,我们无国界可以给你依靠。”杜罄说。

无国界是最安全的,没有军队会攻击无国组织,即使空袭警报天天来,那些大铁鸟低飞而过,吓吓人罢。

嗡嗡声特大。又是午饭后一刻钟,佟绮璐提着水桶,踏出大厨房后门,要到平原农地的灌溉渠道取水,才走了一小段距离,一架战机压掠农地边上的树林,表演特技似地直线窜升,猛地,轰然巨响从林子里拉爆一朵冲天灰云。

警报尖鸣持续着,爆炸声也一串串。天色一下阴暗,烟尘弥漫。几幢稍高的房子屋顶起火燃烧,有人恐惧地喊着“真的来了!这次真的来了!”、“无国界也不保险,大家都会死!”……

“进避难室!进避难室!”

这次,不避不行,毕竟这本就是真战争,不是演习,好几架战机在空中追逐,哪管下头每个屋顶都有大大红十字。

戴白色贝雷帽的男人穿梭在混乱中,不往避难室,声嘶力竭引导惊慌、伤病的老弱妇孺。

松亚杰与往外挤攘的人影反方向,冲进大厨房。厨房窗户全被震破,碎玻璃落得满地,又一个爆炸声近得像在耳畔,他反射地掩首蹲下、趴伏,感觉房子的地板在晃动,不,是整幢房子在摇震,后门开开阖阖,他眼睛盯着外头火烧的平原农地。

“绮璐!”

那女孩伤病痊愈后,帮他们分担些杂务,每天固定替孩童换药量体温,餐后总到外头取水清洗餐具、补足厨房蓄水槽储量。

洗涤台边缘,堆栈的杯盘钵碗全掉在地板,松亚杰爬起来,没让溢出蓄水槽的水溅洒到。他冲往屋外。乌云之上,空战未休。

“绮璐!”他大叫女孩的名字。“绮璐!你在哪儿?”

起火的屋顶喷落赤红星苗,他快步跳入水道,把头缩进水面下,一个水桶顺着水波流至他头顶,他抓住水桶,哗地站直身子,眯眼望住水桶来向。

佟绮璐背靠水泥壁,和他一样浸泡在水中。她的长发湿了,胸口以下悬浮在水面,像海草,朝他漂绕。“松亚杰……”她叫出他的名字,眼睛在潮黑的水渠里无比剔亮。“我在这里,松亚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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