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5)

“好。”她轻声回答,径自快步往木屋走去。

松亚杰缓步行走于佟绮璐后方,帽子头灯照着前方——少女在暗夜里发亮的身影,使他觉得自己是个采探宝石的矿工。

杜罄知道现在不是悠哉抽烟的时刻,不过,就在三分钟前,他送走两位瘟神,所以,此分此秒,他是吐口闷气,而非偷闲。

呼出冉冉升天的漂亮烟圈,杜罄站在木屋廊庭,眯眼瞅看走来的大男孩和小女孩。

佟绮璐停在廊庭木阶下,朝他颔首。

“罄爸,”松亚杰唤他一声,问:“那些军人有什么事?”

杜罄注视着佟绮璐,表情深思。“亚杰,有事要你去办,你跟我进来。”熄掉烟蒂,他转进木屋门里。

佟绮璐回首。“我在外面等——”风吹扬她的发丝,连她的嗓音也在夜色里飘飘荡荡。

松亚杰摘下矿工帽,往她头上戴。“有些地方电力还没恢复,很暗,别走远了。”刺亮灯光这会儿环聚他脸周。

佟绮璐美眸对着他,安静地颔首,待他走上阶梯进屋,她便在屋外廊庭靠墙的长椅落坐。

窗缝泄漏谈话声。

维和部队军官带来的消息指出,这场轰炸肇因于无国界组织处理事情失当。这个医护营频繁发讯给特定国家单位,叛军怀疑国际援军间谍窝藏,派出轰炸机。负责这一带安全的维和部队紧急出动战斗机拦截,两军在空中激战,下面的人才得以逃过大劫。

“所以,我们应该感恩维和部队的机敏——”松亚杰吃掉最后一口面包,双手环胸,漫不经心的三七步站姿,歪头听着坐在桌边单椅的杜罄说明两位军官来意,一面插话。“罄爸是要我送谢礼过去吗?我们应该送什么?青春少女?”略带讥讽地问。

杜罄沉沉瞪着他看。松亚杰低笑两声,他没见过杜罄如此严肃。“罄爸,你现在的表情看起来像我父亲收集的骨董面具——”

“没什么好笑的。”杜罄直言。“他们的确要我把绮璐交给他们处理——”

“处理?”松亚杰皱了一下眉,神色跟着冷峻几许。“什么意思?”

“中都港口国际援军的航空母舰指挥官是绮璐国家的海军中将——”杜罄手指敲着桌面。“他叫佟奥罕,是佟奥希大使的弟弟——”

“绮璐的叔叔?”松亚杰沉吟。

“没错。”杜罄站起,绕过桌子,行至松亚杰身前,慎重其事地说:“维和部队保证会把绮璐送到她叔叔身边——”

“我不信他们的保证。”松亚杰回嘴打断杜罄嗓音。

杜罄审视着这个十八岁男孩,一掌按住他的肩膀。“过不了几年,我们现在做的事全得移交给你们,我记得你带绮璐回来那天,急着找女医师,事后,影桐是这样告诉你的——别忘了身为医疗人员的专业,私人感情——”

“罄爸,”松亚杰再次抢白,道:“慈善难道不是一种感情?”他瞳眸深闇,敛下情绪。

杜罄静了静,没做正面回答,只说:“我打算让你与绮璐同行,明天一早出发,见着佟中将才能回来,你了解吗?”

“我知道了。”松亚杰点头,放下环胸的双手,正身走向门去。

门外,佟绮璐戴着头灯烁亮的矿工帽,坐在窗下的木架长椅,一听见他走来,她就起身。

松亚杰跟在她背后,一步一步踩过阶梯,离开休息木屋。

行至医护营范围外,田野林道余存午后轰炸的混乱。地上弹片斑斑驳驳,反射她头上的灯,她读着那些碎裂文字。

“绮璐——”他慢慢地走,声音幽沈徐柔。“绮璐,给我水喝——”

佟绮璐回过头,目光闪颤,像要流出泪来。

“你提篮里有水吧?”他说:“面包太干,没配着水,喉咙真的不舒服。”

佟绮璐低呜一声,侧身往空袭后的树林暗路奔跑。松亚杰没追上去,直到跳晃的光源静止,他才走进树林。

寒风霎然停止,树林里的饮泣少女脸庞冷定,不哭不笑,蹲坐在断枝枯叶满铺的泥地。她拿出提篮里的瓶装水,说:“水在这里。”

松亚杰在她面前坐下来。“谢谢你,绮璐。”他打开瓶盖,喝了口水,看着她又从篮子里拿出面包和一根蜡烛。

“有些地方电力还没恢复,苏医师给了我蜡烛,她说小心点用……”佟绮璐点亮蜡烛,插在面包中间,双手捧着面包。“松亚杰,我想告诉你,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可以许愿吗……”

松亚杰表情微顿,颔首,倾神聆听着十四岁少女的愿望。

她说:“你们要把我送走吗?叔叔主张派兵害死了爸妈,我的国家没法庇护我,无国界也不给我依靠了,我明天一定要走,是不是——”

“我会陪你。”松亚杰终于出声。“绮璐,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

佟绮璐看了他一下,美眸垂合。“我想听你唱歌——”

松亚杰哼起〈A Thousand Kisses Deep〉,他知道她喜欢这首他常唱的歌。这也许是命运……

她听着,听着他醇厚温柔的歌声,美眸映着烛光,许了第二个愿望。“我想拥有一顶绣着青羽的白色贝雷帽。”

松亚杰解开制服肩带下的贝雷帽,拿掉佟绮璐头上的矿工帽,拨顺她的发,将贝雷帽戴至她头顶,实现她的第二个愿望。

“松亚杰……”她嗓音打颤着,美眸盈水漾动。“松亚杰,我可不可以不要吹熄蜡烛……林子的路好乱,我怕我走不出去——”

“绮璐,不吹蜡烛,你的愿望不会实现。”他停住歌声,双掌贴覆她捧面包的手,凝视着她的脸。她戴贝雷帽的模样好美,他轻轻在她额前落了一个吻,低语:“绮璐,生日快乐。”

泪水静淌着,吹熄蜡烛前,她又暗许一个愿,一个最大的愿——

希望可以不要离开……

这年,她满十四,他十八正往十九靠。

他们的人生确实如同旷世巨著,有战争、有分离,前途不定。他们走上布满变量的歧路,一不小心就会错过彼此,想要重遇,必定是得行越海洋边界、度过几个寒冬炎夏。

松亚杰十分清楚,一旦把佟绮璐送至佟奥罕中将身边,他们再见的机会可说是微乎其微。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是否能再见到被送往难民营的伤患,那些曾经待过无国界医护营、令人怜悯同情的战争受害者,对他而言,单单是医疗实习经验——在前往中都港口的路途里,他如此告诫自己。

她却说:“你会忘记我吗?”

像魔咒一样——寇希德用Imprinting形容他们——但他把它当成她的另一个愿望,给了肯定答案。

“会。”松亚杰费了劲,才挪开胶着在佟绮璐脸上的视线。

佟绮璐默默低垂戴着白色青羽贝雷帽的头,摘下帽子,还给旁座的松亚杰。

就在这个她生日隔天的低温清晨,他们走出共同待了一夜的树林,空袭后的景致灰冷冷,仅仅闪着赤红警示灯的军车最显眼,像是没吹熄的烛焰,预示她最大的愿望不会实现。

维和部队来了专车,载她往中都港口,这一路,他陪着她,只做到——陪着她。她知道,接下来,是分离。

往后,他继续在世界各处战乱地执行组织任务,她回到自己的国家过孤岛生活。

车子经过一个一个检查哨,开车的少校是佟奥罕中将派进维和部队的联系官,昨天听了两名维和部队军官带回去的消息,今早即刻行动。

“中将一直在找寻佟小姐的下落,他很担忧你的安危。”少校很坚持,非得在最短时间内护送她回返。

越近中都港口,戒备气氛越森严凝重,武装士兵一一检查出入人车,唯独他们的座车通行无阻,直趋航空母舰泊靠的军事码头。车子一停定,松亚杰戴上佟绮璐还给他的白色贝雷帽,开门下车,站在车门边,沉沉睨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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