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戏社+番外(154)
邬长筠手微颤一下,本条件反射要缩开,挪至一半,停下动作。
戚凤阳的掌心暖暖的,却不够柔软,大概是长年累月泡在颜料里导致皮肤有点糙,她轻轻拉住邬长筠的小指:“睡不着的话,我可以陪你聊聊天。”
邬长筠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说吧。”
戚凤阳沉默几秒:“你想家吗?”
“不知道,可能想吧,但也不是那么想。”
“我很想。”
“为什么?那里对你而言有这么多痛苦的经历。”
“但也有很多美好的。”
刹那间,那个高大的身影又从她的心底被拉出来。
是啊,也有美好的。
“可我把钱都捐出去了,现在没钱买船票,很久之前我就想过回去,但好像回去了,也做不了什么,不如在这里好好学画,多卖点钱,捐给抗战的同胞。”
邬长筠静静听着。
“我很想少爷。”
“你还爱他。”
“嗯,但我渐渐发现,对少爷好像不完全是男女之间的爱,更多的爱戴,仰慕。”
“你真的变很多。”
“那你呢?你还爱那位先生吗?”
“或许吧。”这是邬长筠第一次没有否定。
“虽然只见过那位先生几次,但看得出,他很爱你。”
“是嘛。”
“眼神不会骗人的。”戚凤阳看向她,“你的眼神也不会骗人。”
邬长筠侧过脸,同她对视:“那你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你想回去。”戚凤阳弯了下嘴角,“只是在等待一个肯定答案。”
邬长筠静了几秒,抽出手,背过身去,望向不远处的窗。
又有车行过,一束冰冷的光略过她苍白的脸。
良久,才道:“我才不回去。”
……
邬长筠一整天没来里昂大学,傍晚,居世安去中法大学图书馆走了圈,没找到人,便买了些中式晚餐来公寓。
敲门许久,未有回应。
居世安看了眼腕表,今天没有排练和演出,这个点,照往常人应该回来了才对。
于是,他就静立门口等候。
左等右等,都不见邬长筠回来。
他想去附近看看,刚到楼梯口,碰上与邬长筠合租的校友。
对方认得他:“学长,你来找邬长筠?”
“是的,请问你有看到她吗?”
“她走了。”
“走了?去哪了?”
“她请假了,说是奔丧,要回国一段时间。”
“奔丧?”居世安有些震惊。他与邬长筠很少聊家庭方面的事,只知道她无父无母,唯有个师父不愿离开故土,留在了北平,难道是他老人家去世了?
“是啊,走得很急,转车去别的城市坐船了。”
“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但是房间还留着,说是要在考试前回来。”
“谢谢,打扰你了。”
“没事。”
难怪昨日那般异常,居世安有些懊悔,没有早点洞察她的情绪,好在知道她去了哪里,去干什么。
他不喜欢禁锢爱人的自由,也能理解她匆忙离开,没有与自己告别。虽然只聊及师父只言片语,但他能感觉到那位师父对她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人。
……
最近没有船直抵沪江,再有沪江正打仗,也不安全。
邬长筠买了最近一班巴黎到广州的船票,在巴黎等待三天,才坐上归国的邮船。
她必须知道师父因何而死,后事如何。
否则余生寝食难安。
海上一月有余,邮船抵达广州,再转车几天,终于回到北平。
邬长筠只带了不多的行李,匆匆赶往崔师母家。
院门上贴了张封条。
她看着上面的日文,板正的几个字,证实了所有最坏的设想。
邬长筠从墙头翻了过去,立于院中。
里外一片狼藉,到处结满了蜘蛛网。
她杵在倒塌的餐桌前,仿佛还能听到曾经与师父、师母的对话,仿佛还能看到他坐在轮椅上,一脸桀骜的模样。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邬长筠到街坊问了问,可一提及这家,众人都缄口不语,仿佛统一过口径似的,皆说不清楚。
于是,她买了张火车票到天津去找师姐。
师姐本名云小衣,祝玉生后赐名为岱,亲近的人多唤她阿岱,师姐常在得月楼挂牌,邬长筠到了地儿,才知她竟退行不唱戏了。
好在人还在天津。
师姐正在家里逗猫。听说她做了一位富商的八姨太,那老头送了她一座宅子,不常来,诺大的院子,只有她和一个佣人以及两只猫。
得见故人,师姐哭得梨花带雨。
邬长筠不知道她是哭师姐妹情,哭师父,还是哭自己,她讨厌哭声,大呵一声叫人闭嘴。
师姐也不恼,听进这一生吼,拉着小师妹去屋里说话。
邬长筠不想废话,不想与她寒暄半个字,直接问:“师父呢?”
“师父……在……在”提及此事,师姐又流起眼泪。
“别哭了!”邬长筠厉声道。
“师父——”师姐撇了下嘴,“师父在兰和戏院旁边的旧牌坊上,挂着呢。”
邬长筠用一个多月的时间消磨掉师父逝世给自己带来的痛苦,如今,只剩下仇恨了:“谁干的?”
“日本人。”
“我知道日本人,谁?”
“一个商人,叫佐藤三郎,虽然是做生意的,但背后靠着日本军方。”
“师母也遭毒手了?”
“对。”
“因为什么事?”
“是,就是——”师姐目光躲闪,吞吞吐吐的。
邬长筠直接拿起旁边的凳子要砸她。
师姐知道这小师妹脾气火爆,自己又打不过她:“是师哥给日本人唱戏,唱拥护他们的戏,师父知道了气疯了,在他登台的时候到戏院闹,结果当场就被……”师姐又哭了起来,“日本人说他妨碍大东亚共荣,以抗日罪处死,然后把尸体吊到老牌坊上警示其他人,还一直不让收尸,我只能看着师父受辱,一点办法都没有,日本人就是杀鸡儆猴!太可恨了!师娘也被打死了,不过没被吊起来,我将她安葬了。”
邬长筠忽然攥住她的衣领,把人拎起来,她双眼布满红血丝,快把牙咬碎了:“多长时间了?”
“两个多月了。”
“两个月,”邬长筠将她摔倒在地上,“你就任他这么挂在那?”
师姐委屈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找过人,可没用,现在风声紧,日本人到处抓地下党,稍不注意就被冠上抗日罪名,没人敢掺和这事。而且我都自身难保了,现在那些有关将军、抗击外敌的戏本子日本人都不让唱了,我们这些唱武生的根本没饭吃。”
“你这么多年赚的钱呢?哪怕花钱请几个人,偷也能把尸体偷出来。”
“我哪有什么钱!之前日军飞机来轰炸,我的家产都被炸没了,不然你以为我想嫁给糟老头子当姨太太。”
邬长筠不想与她算这些账,现在最重要的事把祝玉生的尸骨救下来安葬,她平了平怒火:“你跟我回北平。”
……
邬长筠到街上的杂货铺买了顶帽子戴上,便上了辆黄包车,来到兰和戏院外。
这一条街不似从前热闹,自打发生了几起命案,来听戏的人也少了。
远远就看到老牌坊上挂着三具尸体,邬长筠一时没分辨出哪个是祝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