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烟雾混着阳光，模糊了陆瑾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陈柯骤然想起了一个月前的那个夜晚，陆瑾半年前才调来他们这里，他们相处时间不长，但陈柯明显能感觉到，陆瑾是个自律到严苛的人，半年相处，他从未见过陆瑾碰烟和酒。

只有那次。

他们刚从山区回来，每个人都疲惫地几乎睁不开眼睛。陈柯连澡都没洗就直接躺在床上睡了，等他半夜醒来时，就看见陆瑾床边一个红点明明灭灭，起初他意识模糊，以为是什么电源开关，等浓重的香烟味道窜进鼻子，他才猛然清醒。

黑暗中，陆瑾靠坐在床上，眉眼不甚分明，他无法感受他的情绪，却莫名觉得，即使是烟也化不开他周身的寂寥。

“陆队，给我一根呗。”

男人都不喜欢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像陆瑾这样的人，更不可能向他倾诉什么，陈柯只惊讶了几秒，就随意地和陆瑾谈起话来。

陆瑾没说话，下一秒，几近空了半盒的烟落到了陈柯的床上。

陈柯熟练叼上一颗，摸出打火机点燃，“唉，这又快半个月没回家了，也不知道我家姑娘最近有没有想我。”

陆瑾见过陈柯的女儿，叫陈知非，小名知知，今年五岁，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肯定想你，知知那么黏你，天亮了赶紧滚回家吧。”

陈柯呵呵一笑，“可不能就这么回家，那小机灵鬼，每次我出去久了，她都变着法找我要礼物，我这两手空空可不敢回。我捉摸着，你说我跟我媳妇儿都挺老实的人，怎么养出这么个狡猾的闺女，真是……”

虽然这么说着，但陆瑾能听出陈柯语气中的幸福。

他摩挲着手腕上的皮筋，问陈柯：“陈哥，我听他们说，你和嫂子没结婚之前就在一起很久了。”

“是啊，”陈柯吸了口烟，语气轻快起来，“我和小雪，我们是一个村里出来的，一块上学，后来一起考了出来，不过小雪比我厉害，她学习好，考上了 985，还读了研究生，不像我。我一直都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再加上咱们这个工作，谁知道哪天人就没了，那时候我还躲了她好久，但你嫂子她人好，非说我是什么英雄，害……”

说到这，陈柯不好意思笑了笑，“什么英雄啊，她能看上我就是我的福分。”

陆瑾轻笑了一声，真诚赞美道：“挺好的，一起长大，走到了一起，多少人都羡慕不来。”

“别光说我啊，我听说前些日子钟指说给你介绍对象，你怎么不去啊？也快三十的年纪了，该考虑成家了。”

陆瑾垂眸，看向自己手腕处的黑色皮筋，因为长久带着，磨损得有些厉害，他吐出一口气，“心里有人。”

声音淡淡的，但依旧难以掩饰其中的紧绷。

陈柯惊讶地呛了一口烟，陆瑾来到这里后也有不少女生表达过对他的意思，领导还帮忙牵过线，他记得那时陆瑾总是说“不考虑谈恋爱”，原来竟是心里有人吗？

“没想到啊，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咱们这个工作，你怕拖累家里才不想谈恋爱呢。”

这么多年，陆瑾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谈起过林乔，家里他不能提这个名字，以前的朋友那里呢，他们又都以为林乔在他这里是个忌讳，没有人会在他面前说起。

如今，也许是久别重逢的心绪太过复杂，也许是真的憋了太久，他突然很有倾诉的欲望。

“我和她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很活泼，很可爱，喜欢拍照，上学的时候总是拿个相机在我身边晃悠，我越被那‘咔嚓’声烦得皱眉她就笑得越开心，有时候被她气得很想教训她一顿，但看见她的笑又觉得算了，她开心最重要了。”

陆瑾这种轻松愉悦的语气可是太难得了，陈柯一个大男人也被勾起了好奇心，“后来呢？”

晚风悠悠，从开着的窗子灌进来，带着难得的凉意，像是想要吹散屋中的沉寂。

陈柯感受到了氛围的转变，果然，陆瑾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干涩。

“后来，我走了，就再也没见过。”

轻轻的一句话，将沉重的过去一笔带过，陈柯知道，陆瑾不愿意再继续说了，他只能干巴巴用语言安慰，“没准哪一天就再遇见了呢。”

闻言，陆瑾唇角轻轻扬起，却又很快放下，他拿起床上的一张纸，黑暗中看不清上面写了什么，但陆瑾早已将那一行地址和十一个小小的数字记在了脑海中。

只是，回程的车上，他几次按完那一串数字，却始终不敢按下最终的通话键。

第二次看见陆瑾抽烟了，上次是因为那个“她”，这次估计也没跑了。

陈柯轻咳一声，“现在可不是深夜 emo 的时候啊。”

陆瑾掐灭烟，问：“李晓峰怎么样？”

陈柯也叼上一颗烟，“训练时那么不留情面，现在又关心，陆队啊，你真是，让我说你什么好！”

陆瑾无所谓，他对他们严格是对他们负责，新人不懂火场的残酷，如果他再放松要求，那就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送。

陈柯也知道这其中的利害，认真汇报起情况，“没什么问题，就是有点中暑的迹象，这么大的太阳，都是新人，以前没经历过高强度训练，适应几天就没事了。”

“嗯，那就好。”

“对了，那个什么记者还在你办公室等着呢吧，你差不多该过去了，别让人家等那么久。”

陆瑾看了眼时间，转身就要走。

陈柯随口一问，“我记得你以前都不愿意接受采访的，上次市里安排的那个你都给推了，这次怎么开窍了？”

闻言，陆瑾脚步一顿，“被钟指说了一通。”

陈柯点点头，“这才对嘛，咱们消防队的门面也该让更多人看看，现在网上不都是什么最帅民警、最美护士啥的，咱这最帅消防员也得来一个。”

陆瑾没再搭话，打开门走了出去。

为什么要接受采访呢？原因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在另一个城市上大学、工作，他妈妈一直不愿意再回江宁，也不愿意他回来，但当江宁的影像在他脑海中开始褪色的时候，他慌了。

陆瑾承认，调职到江宁，他心底确实有那么一丝丝期盼，希望能够再遇见林乔，但他又说不清再见林乔能做什么。

他前几年曾试图找过林乔，从她当初的同学，到老师，再到任何一个他知道的人，每次收获的都是别人的摇头。

失望是有的，更多的却是茫然。

他们都说自从林乔出国后就再没有了联系，她更换了所有联系方式，消失在了所有人的生活中。

陆瑾想，林乔是想和过去彻底说再见的，他知道自己伤她很深，当初是他先说了放弃，也是他先说了再见，那时以为的自我牺牲，其实只是他的自私懦弱在作祟。

如果 16 岁那年他坦诚一些，如果 18 岁那年他坚持一下。

那他们，又怎会变成无法联系的陌生人？

他常常这样假设，明知无意义还是一遍又一遍询问自己。

在暴雨中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哗啦的水声都没有掩盖住他心脏的急速跳动声，将林乔揽入怀中的那一刻，他有了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但恍惚之后，他才明白，那只是错觉。

女人脖子上挂着相机，手中还紧紧攥着他给的那瓶矿泉水。

陆瑾记忆中的小妹妹，喜欢绑着高高的马尾，跑跑跳跳间，马尾在头后自由摆动。

眼前的人，白 T 配牛仔裤，栗色的短发被勾在耳后，露出白皙的耳垂，眼神交汇间，没有了生动活泼的笑意，或是气闷讨厌的愠色，只剩下或陌生或尴尬的表面平静。

两米的距离，陆瑾看到的却是九年的空白。

这一刻，他才清晰认识到，这九年的分别究竟意味着什么。

“久等了。”陆瑾关上门，拉过椅子坐到孟涵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