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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有罪(57)

作者:鹳耳 阅读记录


“不管你从哪听来的,快说。”

“……傅星去年人就没了,听说是上吊。其实就发生在私奔那件事之后不久,那时候你都还没转校。然后钟雁就不知道了,她妈也搬家了。”

我思绪瞬间回到那天夜里,看着他俩离去的那一刻。原来他们确实不是在嬉闹中要赶跑海浪的小孩;他们是要把自己投入海浪。我背部呲着那面墙,坐下去,抱着膝盖放声大哭。谭怀胜慌了,想安慰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深深地蹲下来,低下头,双手架在膝盖上往前伸,应当是很苦恼,但显然没有发现他这样看上去像在蹲茅坑。

三个月后,我听见了这起私奔最后的回响。在学校的图书馆里,我翻阅到了半年前出版的一本青少年文学杂志。在“青春诗苑”这个栏目,我发现了三首诗,署名是“泰阳”。一开始,我以为是巧合,但仔细读一读后,发现这的确是傅星从家里带出来的,他从未投过稿,自认为最优秀的作品。

我的第一反应是十分生谭怀胜的气,他竟然骗了我,难道就为了看着我哭来逗乐子?

我皱着眉头迅速把杂志翻完,在最后几页看见了“本期作者介绍”,其中人物包括“泰阳”,附上了一张照片和简历。

哪怕我没认出那张照片,也不可能看错简历中的信息。他是傅星的弟弟,傅瀚。我看过的原稿,完全是傅星本人的字迹。唯一的解释是,傅星人没了之后,他弟弟把他生命中最后创作的诗作当作是自己的,并且顺利发表。他甚至不需要重新构思笔名,因为“泰阳”两个字都署在某首诗下面。

傅星自杀了,但他的诗还在。很奇怪,这给了我一种空洞的安慰。我把杂志合起来,插回书架上最逼仄的一条缝隙里。

亲人有罪

间奏:1991恋爱简史



第48章 下部——两个疑问

在灵堂里打起来的事情并不鲜见,但有人动了刀子,恐怕是这家殡仪馆开业四十年来头一次。隔壁另一间灵堂,有三心二意的吊唁者听到了动静,溜到这边来看热闹,被赵敬义的手下拦在外面。有观众伸长脖子,宣告自己最兴奋的发现,有人流血,我看到血了。空气中的咸腥穿透了线香的气味。

赵敬义右手中刀之后的一瞬间,左手往前一挡,把傅宝云推倒在地。有手下吐了一口脏的,冲上去要揍人,傅长松醒过神来,对那人吼了一声站住,一步跨到女儿面前,俯下身,托住她的肩膀,把她上半身扶起来。傅宝云眼神凝住了,眼球湿润,胸腔急速起伏。

“医院,”赵敬义对手下说,因为呼吸急促而吞掉了一两个字,然后在众人簇拥下快速走出灵堂,刀留在手中,地面洒下一连串鲜血。出门前,他回头对傅长松说,“傅伯,你自己解决,完了再联系。”之前嚷着看到血的那人,没察觉到应该让路,面门上结结实实遭了一拳。他们钻进车里,车上有医药箱,手下用止血胶管把赵敬义的手臂绑住,然后发动车子离开。

傅长松把傅宝云的左手掌翻过来,发现虎口割伤严重,边缘的皮像野草尖端一样翻起,整只手完全染红。因为肾上腺素的作用,傅宝云暂时没有感到疼痛,在父亲碰到她的时候,只觉手上凉飕飕湿漉漉的,低头一看,觉得不仅眼中的手指不像自己的,好像腿和身体也很陌生。

那把刀是她今天早上出门前就收在包里的,但是她并没有策划这一切,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如何产生了朝着父亲刺上去的念头。带上刀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想好刀刃应当朝向谁。她手中还保留着刚才刺入人体的触感。这和做饭时切肉断骨完全不一样,有一些既粘滞又坚硬的物体紧紧裹夹着刀刃,像要把它吞掉,然后通过指甲缝,钻进她体内。

在殡仪馆,有人悲痛晕厥是常事,所以有药材比较完备的医务室。傅长松赶紧把女儿带去治疗。在医生清洗伤口的时候,馆里的小领导走到门口,往里看。傅长松走出门外,解释这都是家事,不要报警也不要宣传出去,如果有什么损失他来承担。

在医务室临时消毒包扎之后,傅长松带着女儿,打出租车到医院去缝合。走出诊室之后,傅宝云说了事情发生以来的第一句话:

“妈的骨灰还留在那。”

“没事,回头再去取。”

“现在就去。”

傅宝云的声音很轻且略微颤抖,仿佛在顶着狂风勉强说话。她低头,快步走向电梯。

傅长松追上去,说:“你跑什么?你要一个人去?”

傅宝云不回答。电梯门开了,人群涌出来,父女俩随后走进去,一左一右,靠近各自的角落站着。

“你别自己瞎走,”傅长松说,“我叫出租车,我和你一起去。”

女儿依然不应。

五分钟后,他们俩刚上出租车不久,傅长松收到了一条来自赵敬义的信息:

傅伯,有空了吧,到盛兴旅馆来。让小傅陪着你一起。

盛兴旅馆在郊区,比较隐蔽,也是赵敬义的产业。傅长松没有立刻回复。他看了一眼坐在左边的女儿。她望着车窗外,但并没有真正在看着什么。傅长松突然感受到来自前方的眼神。他抬头,发现司机正通过车内后视镜看他们。被发现后,司机立刻把眼神移开。傅长松不奇怪,司机会感到好奇。由于这沉默而冷淡的氛围,他俩看上去不太像父女,再加上傅宝云包扎得厚厚实实的左手,更容易引发陌生人的窥私欲。

直到这一刻,傅长松都没仔细想过,为什么女儿会朝着他刺过来。如果用“杀”这个字,可能和现实不太相符。从傅宝云误伤赵敬义之后的反应看来,她当时并没有一种无情的决心。她像被自己的行为吓住了。

赵敬义这条信息,就像他所有言谈一样,话中有话。这不是一次赔礼道歉就能作数的事。更不用提是赵敬义眼疾手快,替傅长松吃了一刀。

傅长松对司机说不去殡仪馆了,然后给了个新地址。司机说,好,在前方打了个U型弯。

傅宝云看了看父亲,说:“要去他那边?”

“至少去给别人道个歉。”

傅宝云不接话,继续看着窗外。她想起学生时代,曾有一次在生物课上,把自己正解剖的青蛙尸体用打火机点燃了,闹得整个教室恶臭难耐。多年后,她已完全忘了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有一种感觉和今日是共通的。有的东西,她想去亲手破坏掉,而且缺乏为自己辩解的兴趣。

盛兴旅馆坐落在一条大多是货运和农用车经过的城郊马路上。父女俩下车,走到旅馆后门。有两人已经在此等着了。他们一前一后包夹着父女俩,从消防楼梯走到三楼,来到赵敬义的办公室面前。

“您一个人进去就行。”守在门口的大汉说。

“她呢?”

一名穿着员工制服的中年女子上前,毕恭毕敬地对傅长松说:“我带姑娘到茶水间歇一歇。”

“跟她去吧。”傅长松对女儿说。

“这边来。小心点,别磕着手了。”

不等傅宝云回答,中年女子托起她受伤的那只手臂,引领她往走廊深处走。傅宝云没有丝毫不配合的意思。

傅长松走进办公室。

赵敬义坐在沙发上,可能是因为失血,脸色比日常有些泛白。他右手整只前臂都包扎上了,包裹在医用吊臂带里。在桌面上,有一个银色的圆盘,其中放着傅宝云的刀,刀尖朝着赵敬义右侧。

“傅伯,坐吧。”

傅长松在赵敬义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欠你人情了,”傅长松说,“谢谢你帮……”

赵敬义伸出右手,打断傅长松。

“那些话不提也罢,我们说说别的。”

“好。”

“在你确定小傅不会报警,也不会再做别的疯癫事之前,我只能让她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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