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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有罪(59)
作者:鹳耳 阅读记录
“别发愣了,拿起来看看。”
胡一曼拿起纸片,展开,有字迹的一侧朝着自己。
“念出来。”
“借条。因本人年老体衰,缺乏照料,因入住德心敬老院需求之故……”
胡一曼停下了。
“继续。”
“……今收到谭怀胜以转账出借的人民币六十万元整,借期三年,年利率百分之八,二零二三年十二月一日到期时本息一并还清。如到期末还清,愿按月利率百分之六计算逾期利息……立此为据。”
胡一曼不再念了。字迹是打印的,纸条末尾有父亲的个人信息和红手印。借条上提到的是转账,她一直以为谭怀胜代付敬老院费用是用现金,或者从他那边直接出账,看来她父亲还有一个处理这件事的专有账户。她仿佛觉得有一泼滚烫的液体突然倾覆在她的胸腔里,空调的风声演变成巨响。她的右手虽然还紧紧捏着纸条的一角,但是却感受不到自己手的重量,只能感受到纸的重量。
“这个利很好算,到期七十四万左右吧。”
“可是你说住院费——”
“我做了两手准备。我是没打算让他还的,但是亲兄弟明算账,程序总是要走一下。你不用质疑,这手印是他本人的。”
胡一曼心里清楚,没必要问为什么父亲会按下手印。以他的精神状况,这很容易推断。父亲可能根本不记得这件事发生过。她立刻意识到,为什么谭怀胜不想让她父亲接受精神科诊断了。这不仅仅是为了控制他。如果诊断结果,认定胡云志是无民事行为能力人,那么这借条就可能失去法律效力。
“我原来计划得很好,等到了期限,把这借条撕掉就行了,一切当没发生过——哎,小胡,你可别动这个心思啊。”谭怀胜露出了胡一曼熟悉的笑容。他用钢笔指了指背后置物架上的摄像头。“我这录像呢。我不是不信任你,主要是我吃过这种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前几年我和一户农民签了合同,他家蔬菜大棚里的产出都供给我,结果这龟孙子嫌我价低,又和别人签了一模一样的合同。我就站在他家田埂上,和他好好沟通,他非要看一眼我手上的合同原本,我想着旁边还有公安站着,我不怕,就把合同递给他,他竟然一口就吞下去了,狗吃屎都没这么积极,公安乐呵呵地看着根本不管,只说什么大家乡里乡亲的,商议解决嘛。从那以后,我多长了这个心眼。”
“我爸……没这么多钱。我更没有。”
“我知道你爸没有,但是这其实和你没什么关系,一听就知道你法律知识不足。你爸还不起,也轮不到你还,因为他没有让你做担保人。当然,如果我真的追究起来,法律上不是大问题,可以向法院申请拍卖胡云志名下的房产。他就一套房子,你住的那一套。”谭怀胜转向笔记本电脑,开始打字。“我查一下啊,清岳小区,现在一平大概是……”
“谭伯伯——”
谭怀胜把手从键盘上移开。
“现在知道叫我谭伯伯了?刚进门的时候不是叫谭总吗?我没把你怎么样,我就是公事公办。我和你谈感情,谈了这么多年,——哈哈,这样说不太对,应该说我和你讲人情,可以说为你们父女俩考虑得面面俱到,我真是闹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再三和我做对。上次我们严肃谈话的时候,我已经非常明确地表示过了,我可以为你在企业里提供更大的发展空间。我相信你是一个成年人,做事有自己的方法节奏,就没催你。你想在我这混吃混喝,我由着你;你想积极上进,我万分支持你。没想到你还是背着我——”
谭怀胜重重叹了口气,像是被迫做了一单严重亏损的生意。
“把借条还给我。”
胡一曼照办了。
“是,我和我女儿有矛盾,那说到底也是我的家事。我说过我几乎把你当作我的女儿,但你自己得有点清晰认识啊。你这一天天的……哎,算了,说多了我也真的难过。我早就可以把借条拿出来,对你说,小胡啊,这个借条怎么怎么了,开不得玩笑,你脑子得清醒一点。我为什么拖到现在才说?被你逼得走投无路了啊。”
“……你想让我怎么办。”
“我不想让你怎么办。我忙得很,今天也没空说别的了。你回去,啊,该干嘛干嘛。你得把事情真正想通了,我们再聊,否则没有意义。”
第50章 下部——一眨眼
胡一曼回家。关门之后,她换鞋,察觉到地毯上多出了一些白色粉末。她知道,是刚才自己关门太用力,一些干裂的墙皮落下来了。这毕竟是一间很老的屋子,也是她唯一能称之为家的屋子。客厅中央的地毯,是父亲搬到敬老院之后,她才重新拿出来铺上的,因为总算不会有人喝醉酒吐在上面了。地毯中央是一张实木四方桌。她把路上买的装着冷冻速食的塑料袋搁在上面,看着塑料袋四周慢慢塌陷。她左手伸到桌子下方,手掌翻转,指尖感触着桌沿里侧那一整排小小的划痕。小时候,她在这桌上做作业,走神了,不自觉地用小削皮刀在那刻出痕迹,抬起手的时候,掌心里都是木屑,然后她走到窗边,把它们吹到空中。妈妈捡拾滚落到桌底的一只纽扣,终于发现了小胡一曼的罪行,把她关进屋里训了一顿,但是没有告诉丈夫。
胡一曼很早就认识到了,家里拥有的东西不多,她拥有的东西不多,曾有的朋友也多半因为结婚育儿远去。母亲已选择别的家庭,父亲仿若身陷牢笼,有时候在夜里,孤独从房间四壁渗透出来,逼近胡一曼,她会想,虽然她无法想象自己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但如果没有家庭,没有日复一日共同生活的争执和摩擦,一个人是否真的存在。也有人能独自生活得很快乐,或者是不快乐但圆满,但这些人通常拥有许多许多。而谭怀胜,一个拥有更多的人,威胁要夺走她所仅有。
手机响了。她接听。伊璇打来的。
“一曼,今天怎么换人了?老谭是不是为难你了?”
“对,撤掉我了,具体的你还是问他吧。”
“我都不用问就知道他会说什么,我想听你本人说一说,出了什么差错。”
“姐,对不起,我现在真的没什么心情谈,反正我没生病,这也不是我自愿的,我要是说多了谭老板更有意见,这边有事,我挂了。”
胡一曼对伊璇没有任何不满。谭怀胜不在身边时,伊璇和儿子如何表现,胡一曼最为清楚。谭怀胜在的时候,伊璇会更活跃;若丈夫不在,她会显得松弛,甚至是一种懒惰。懒惰在这里不是坏词。胡一曼能清晰感觉到,谭怀胜身边像永恒存在着一大圈看不见的栅栏,伊璇在栅栏内外,并不完全是同一个人。她有自己的世界。而拥有自己的世界,恐怕是能和谭怀胜日夜相处而不失控的秘诀。
吃过加热的速冻食物后,胡一曼给母亲发了信息,说想视频通话,并且补充了一句,不是说我爸的事。母亲回答,好,等我十分钟。胡一曼拿出笔记本电脑,在客厅坐下。十二分钟后,见对面没动静,她发出了视频通话邀请。过了一小会,母亲沈英惠出现在屏幕上。她擦擦眼镜,戴上去,对女儿露出笑容。
“一曼,吃过饭了吗?”
“吃了馄饨。”
“就吃个馄饨啊?”
无特殊意义但必须的母女对话。虽然和同龄人相比,胡一曼与父母共同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她也知道,这就是家庭成员最本质的互相驱逐孤独的方式。用最俗气的语言,确定对方做到了生存的基本。
“一曼,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没有啊。”
“我看你眼睛躲躲闪闪的。你小时候一回家这个样子,我就知道,肯定是又有考试成绩下来了。”
“别说我小时候的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