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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有罪(6)

作者:鹳耳 阅读记录


手机响了。父亲发来信息:我上来了。

谭嘉烁立刻盖上笔记本,回头看了一眼床上,有两本昨天睡前翻阅过的画册。这两本书因为开本太大,不容易放回书架上,所以总是搁在随手够得着的地方。她连忙把毯子翻过来,盖住画册。这时她已听到了父亲打开门锁的声音。

“嘉烁。”

只要她不说“等一下”,父亲就不会敲门,也不会征求同意,直接走进她的房间。至少这一次,她没有什么复杂的隐瞒工作。她回到工作桌面前,坐下。

“在忙?”谭怀胜进屋,双手插在口袋里。

“没有。”

“吃过了?”

“吃了。”

“找工作的事顺利吗?”

“就是等结果。”

“嗯。”

谭怀胜点点头,仿佛刚才的对话是两人进行了一番深刻而务实的灾后重建报告。他在床上坐下,左腿撑地,右腿翘起来,皮鞋底离床单只有一寸。

“我来和你聊一下后天的安排。”

6月12号。是母亲朱琪芬的忌日。

第5章 上部——大展鸿图的一年

“安排我做什么?”

“我们一起去给你妈上坟。就我们俩。”

再婚后,谭怀胜就不再祭扫前妻坟茔,每年忌日都是谭嘉烁独行。他和伊璇的新家里没有任何朱琪芬的资料和纪念物,而他对往日记忆的坚决切割,早在十年之前就发生了。今年,谭嘉烁同样对父亲没有任何期待,她本以为他是来交代继续拍摄纪录片的事情。

“你没别的计划吧?”

“没有。”

“那就这样定了。中午十一点出发,你就在这等,我接你。”

谭怀胜站起来,没有说再见,走出屋子。

这本是一句话就可以解决的事,但他选择上楼面谈。而在谈妥之后,他也没有表示他如何做了一件值得女儿记住和感恩的事,而是立刻消失了。谭嘉烁认为这算得上她和父亲之间一次比较轻松惬意的交流。如果让她做选择,她宁愿还是自己去,这样比较自在。不过现在有一件确定的事情出现在行程表上,多少会消解持续等待不确定消息给她带来的焦虑。

6月12日,星期一,晴朗爽利。十点五十分,谭嘉烁已经在楼下等候了。父亲比他自己约定的时间晚到了十分钟。谭嘉烁放弃抱怨,直接坐进副驾驶座。公墓在郊外,约一个小时车程。不同于把每个星期一视为人生最新一阶下坡路的绝大部分普通员工,“星期一”往往是企业家实现其头衔价值的大好日子,也许是在这种精神的影响下,谭怀胜情绪高涨:在女儿刚上车时递出一盒她很爱吃的酸乳酪;驾驶时一边随着电台里的刀郎哼歌一边在方向盘上打拍子;偶尔身体莫名其妙地抖一抖,看似模仿拳击手备战时放松肌肉,其实更像是踩了一根钉子却假装无事发生。

“嘉烁,”他调低了电台音量,说,“我今天才知道我有个朋友家里是开广告公司的,你要不要去试一试。”

“公司叫什么?”

“我忘了,一排中不中洋不洋的字,不好记。这样,我现在就拨电话,你自己和他说,就叫人家黄阿姨——”

“不用。你把公司名字告诉我就行,我自己联系。”

“你现在打个电话不是更方便吗?没关系的,我和她提过一嘴了。”

“不用!”

“随便你。你记得,爸从来没有不把你的事放在心上。”

谭嘉烁看了一会儿窗外。这条路上唯一的风景,是绵延长达一公里的大型广告牌,上面描绘着暂时还只存在于图纸和PPT上的购物广场,一座,三座,七座十座。它们的色泽极致绚烂,仿佛只要有人注视,它们就永不会在阳光下褪色。

“爸,为什么你今年要和我一起来?”

车正在过一个急弯。过了弯,又回到全速后,谭怀胜说:

“你心眼子多,爸不想你瞎猜,我就给你讲讲我是怎么考虑的。首先,今年可能是怀胜楼大展鸿图的一年,我就想向你妈报告一下这个好消息,希望她继续保佑我们。还有,我也不想在这时候和你冷战。我对自己为人处事的要求没那么高,就一点,将心比心。我那些同事,兄弟,还有要求我帮忙的老乡,我都和他们处得一个赛一个好,没有道理就成天在我女儿这找气受——你别急,爸没说是你的错。我最近是压力大,但是大大小小的风波一个个都捱过去了,一马平川就在眼前,所以该处理好的,我就一定要处理好。”

“所以总结起来两个原因,一个是希望妈妈保佑你挣更多钱,一个是怕别人说你和女儿关系僵,丢人。”

“不是这么简单,但这是两个非常正当的理由。怎么,你觉得你爸没资格和你一起去?”

“你根本就不想念妈妈,是不是?”

“我当然想啊,天天想,但你要我怎么表现啊?和你姨说,我管不了这个新家因为我想嘉烁她妈了;在办公室说,今天下不了这个决策,给我点时间用来追思我头一个老婆。这现实吗?你爸马上五十岁,说得好听点叫壮年,说得不好听,叫留给我奋斗的时间不多了。我最伤心痛苦的时候是二十年前,你又不明白我那时候经历了什么,你那——”

谭怀胜话语突兀地停在了音节中段。

“你继续啊。”谭嘉烁说。

“女孩子家感情丰富很正常,但感情太丰富了人就天天在那花时间感伤,不进步。所有过来人都会教育下一代,时间不等人。越趁早认识到这个道理,越好。”

谭怀胜显然意识到自己情绪接近了一个不宜表达的角落,于是立刻转向牛头不搭马嘴的人生大道理。谭嘉烁被这恶作剧一般的误导气得说不出话,而这时,谭怀胜手机响了。

“喂?出什么事了?说清楚。行,把人看好了,我立刻赶到。”

他停车,对女儿说:“你下车在这儿等一会儿,别乱走,我联系小胡送你去。”

“什么意思?”

“我有急事,要去一家门店。如果你还想和我去,就等我处理完再联系你,或者就像我刚才说的,现在下车,等小胡来,我这就通知她。或者你自己打也行。”

“不需要你联系她。”

谭嘉烁立刻下车,快步走到车尾,从后车厢里拿出了此行所需要的东西,然后径直往前走,没有再理会父亲。谭怀胜把头探出车窗,喊道:“你打给小胡啊!”见女儿毫无反应,说了一句“我没时间和你耗”,高速倒车,转向,驶离。

谭嘉烁既气愤,又觉得松了一口气,甚至还觉得有些幽默——她预测过今天可能发生的种种情况,父亲突然打退堂鼓,正是她预测的结果之一。和父亲单独相处了近四十分钟,她感到情绪过载,是时候下车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了。至于父亲为什么突然撤走,她一点都不关心,但根据听到的只言片语,应当是有某个要人探店,他得回去亲自招待。

这一条光秃秃的城郊沥青路少有出租车通行,好在谭嘉烁每年都来一次,已经对这条路很熟悉,何况城郊总是一个变化缓慢的地方。在步行约三分钟后,她拐进一条岔路,这里有一排白事用品店,不远处停着好几辆专门载人到公墓来回的电动三轮车。她乘上其中一辆,颠簸不久之后就到达了公墓。

公墓区遍布一整座山头,邻着一个五六百余人口的小村落。在山脚下时,谭嘉烁感受到的不是愁绪。与之相反,在这样良好的天气下,朝着母亲永眠之地攀登,是一件愉悦和自在的事情。半山腰之下有开凿得完整标致的石阶,甚至还有装饰的小雕像和凉亭,仿佛小规模的登山公园。但是半山腰往上,美化工程尚未完成,路越来越难走。一直低头注意脚下的她,在歇脚时,抬头片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通透的蓝天已经布满了乌云。她觉得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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