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亲人有罪(84)

作者:鹳耳 阅读记录


傅长松挣扎。赵敬义狠狠扭了一下他的拇指根。傅长松把一声痛叫闷在嘴里。

“怎么了?”傅宝云说。

“没事。傅伯,你可以转过来了。宝云,你想得真是周到,但是还有你母亲的骨灰,你该不会也要让……”

“不要动骨灰盒。我信你。在我左手边对岸上,有一张蓝色的椅子,看见了吗?”

“看见了。”

“你和我爸都不要动。让你手下那个人,把骨灰盒放在上面,然后把钥匙抛给我。”

赵敬义把钥匙交给保镖,说,照她说的办。保镖双手捧着骨灰盒,把钥匙搁在上面,走到傅宝云所指的蓝色椅子面前。他把骨灰盒放下,抛出手铐钥匙,但抛得不够远,落在了离宝云两米左右的地面上。

“不好意思,”保镖说,“不是故意的。”

钥匙消失之处一片漆黑。傅宝云不得不上前,蹲下摸索。她心跳得非常快,不管怎么摸索,都只感觉到尖锐的砂石。她感到眩晕,抬头看,仿佛觉得那高大男子只要轻轻往前一跨,就会来到她跟前。

“宝云妹妹,别慌,仔细找。”赵敬义说完,朝向保镖。“你怎么搞的。手电筒在你那,帮她照一照。”

保镖掏出强光手电筒。傅宝云眼前的地面立刻现出圆锥形的刺眼光圈。她发现,钥匙其实就落在自己摸索过好几次的地方。她连忙拾起它,站起来退到李咏兰身边,甩掉钥匙上的泥沙。保镖回到赵敬义身边。

“没别的事了吧?”赵敬义说。

“让我爸慢慢走过来。但是,你们俩要背过去,然后往前走。我会让阿姨跟上走。”

“这样不公平吧。”赵敬义说。在这之前,傅宝云设想之周到,让他觉得有趣;但这最后的要求稍微激怒了他。如果对方同是黑道,这要求几乎是羞辱。

“敬义,”李咏兰说,“你别生气,就按宝云说的办。我要过去了,你千万,千万不要做坏事,啊。要不然我不回去,宁愿一个老妈子死在外面。”

赵敬义深呼吸一口气,对保镖点点头,拍了拍傅长松的背,说:“傅伯,保重。”

傅长松朝前走。赵敬义和保镖转过身,慢慢往来时方向迈步。李咏兰看着傅宝云,突然握住她的手,大拇指在她手背上顺着指头方向轻轻摩擦,仿佛要确认一片宝贵的丝绸没有起皱。傅宝云记得这种感触,小时候母亲在和她说话的时候,经常这么做。她鼻子有些发酸。

“宝云,你别担心,我不会让核桃干坏事的。拍照片的事,是我不对……帮我和你妈说一声对不起。我走了。”

李咏兰往前走。年老体衰,加上干枯河床崎岖不平,她想走快些也没办法。在和傅长松身位交替的时候,她停下来,盯着他。傅长松也停下了,转过头。李咏兰朝他脸上吐了一唾沫,而且为了强调仇恨之深,是故意让喉咙发出恶心的摩擦声之后才使劲吐出去的。

“王八蛋。死痞烂贱。”

傅长松没有余力生气。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是否会有人从背后开枪。那口唾沫黏在他的左眼和鼻子中间。他闭上一只眼睛往前走,突然感到一种滑稽的荒谬,因为他方才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老太太在撒什么脾气。

二十年前,我有没有见过赵英涛的妈妈?

他不确定。一个他可能从未见过的人,因为他从未杀过的一个人,在几乎无人知情的情况下恨了他二十年。对他来说,这口唾沫像是无妄之灾,而对她来说,则是无意义的复仇。

他突然想,会不会这个老太太,就是拍下照片的人。他很快决定,这个问题已不值得去想。

傅宝云把钥匙收进裤子口袋里,双手僵直地放在身边,有一瞬间,她几乎想转身逃走,因为双手背在身后,被迫收着肩膀低头往前走,还闭着一只眼睛的傅长松,似乎和“父亲”这一词失去了勾联。他看起来像一只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向,在夜幕中逐渐朝她逼近的独眼怪物。

傅宝云没有后退。傅长松在离她约两米的地方站住了。到这里,他还没有被枪击,那么应该就不会有事了罢。这一切都令他疲劳。唾沫还在往下,快流到他的唇边。与其说是失落,不如是关于死亡的一切幻想在刚才完全占据而又抽空了他的心灵。他看着女儿的眼睛,心想着,

她也许是在生气,也许是失望,其实对我来说都差不多,

只希望这一切快些结束,但他其实不知道自己想结束的,到底是什么。

傅宝云上前一步,手伸进口袋。傅长松以为她会掏出钥匙,但拿出来的却是一小包纸巾。她看着父亲,抽出两张,缓缓抬起手,给他擦掉脸上的唾沫。两张没擦干净,她扔掉用脏的,又抽出两张。

谭怀胜一直看到现在。他觉得,是时候放下夜视仪了。虽然还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确定傅长松和赵敬义已经决裂。至于具体情况,可以回家让伊璇看看录制的视频,让她来出主意。谭怀胜感受到了胜利的快意,虽然很轻微。在未来,他肯定还会和赵敬义有更多的冲突,但赢了第一局,就能赢很多局。至于警方会不会因为杀人事件追查到傅长松,这就等以后再伤脑筋了吧。

他没忍住,又往镜头里看了一眼。那个姑娘——已经可以确定是傅长松的女儿——抬起手,在傅长松脸上做什么,也许是擦汗?谭怀胜皱眉。他脑中突然亮起了遗忘许久的一幕,就好像在记忆的黑暗走廊上无目的地游荡,突然看见一块暗红色的幕布后面有一丝光,于是他沉寂已久的好奇心被再次唤醒了,弯着腰上前,掀起幕布一角。他看见了站在厨房里,已经发胖的自己。

那时候,谭怀胜已经历数次创业失败,再度借债开饭馆,不像今时今日拍宣传片摆摆样子,是真的在厨房里日夜颠勺,给手腕留下的负担到今天都没好,而随着年岁增长,恐怕也好不了了。前半年客人很少,也几乎没有回头客,但他每天还是坚持十一点半打烊。有时,谭嘉烁放学之后,会到店里呆着,说是饭店离学校近一些,今天作业太多了,她想早点开始做作业,反正店里没客人也挺安静。谭怀胜隐隐约约觉得,女儿其实是不是想多陪陪他。他从来没问过,谭嘉烁也从来没说,但仅仅因为这样一个疑问存在,谭怀胜心里就高兴。店里只有油乎乎的吊扇,炒完菜的他汗如雨下,他曾经坐在条凳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心想,还没挣着钱,怎么就将军肚了呢。真的,发生过,他没记错,谭嘉烁会上前来,用餐巾纸给他额头擦汗,然后看着脏兮兮的纸,故意皱着脸说,咿,爸你脸上都是油。他回答,你不懂,油性皮肤,人不容易老。

有过这么一件事!

突然泪水就止不住了。谭怀胜把夜视仪放下,边角磕到树皮上,发出咚的一声。他坐在一块石头上,用汗津津的手背抹泪,越抹越糊。他又想起和女儿吃的最后一顿饭是怎么结束的。他已经忘记他们当时在吵些什么了。他骂了几个脏字,又骂了一连串。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来电人。赵敬义。

“谭总。”

“……”

“谭总?听得见吗?”

“你说。”

“我和你说过,你想挖的员工,要和他家里人聚一聚。这件事我已经办妥了,和你说一下。”

“行。”谭怀胜按住听筒,狠狠擤了一次鼻涕。

“我给了你地址和时间,你有赶过去看一看吗?”

“我干嘛去,远得很。他以后怎么样,我可以慢慢再观察,只要他人没问题,有的是时间。”

“那你现在在哪?”

“家里,怎么了。”

“没事了。反正上次约好的事,我算是做到位了,我们改天再聚?”

“行。我明天到公司看看安排,再约时间。”

谭怀胜挂掉了电话。他几乎要感激赵敬义,因为这成功地打消了他的感伤。朝前走,才是最重要的。他把夜视仪收回包里,转过身,朝着停车位置走去。
上一篇:恰逢青山 下一篇:日漫桑榆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