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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不出去的苹果(86)

作者:语山堰 阅读记录


她一直觉得江望第肯定还在某个地方生活着,像确定一枚遗失在家里某一处的戒指那样,就算看不到,也知道她在。

钟其艳摆摊的地方是一条夜市街,天光还亮,已经陆陆续续有卖小吃的三轮车驶进来。油锅装满,撒料堆成小山,钟其艳和母亲正忙着用保鲜膜覆盖住一盆盆生串。

三人在后头的矮桌旁等她。她很快收拾好了,双手在围兜上摩擦,脚步轻快地走过来:“你们喝茶,不客气。”

孙见智说:“我们这次来,主要是想问你关于江望第的一些事情——对了,这是江望第的妹妹。”

钟其艳吃惊地看向她,笑起来:“你就是江凤仪?那双波鞋好穿吗?你姐姐没来吗?”

“什么波鞋?”

“你姐姐给你买的呀。”钟其艳眉飞色舞,“她一直说要给你带一双波鞋,我还帮她挑了,白色的耐克,老天爷!三百多块呢!”

江风夷僵着笑脸,什么话也说不出。

孙见智观察着钟其艳的神情:“江望第失踪了,满打满算十三年了吧,你最后一次联系她是什么时候。”

这个消息让钟其艳面色一沉,她怔了一会儿,眼神变得恍惚:“8 月……2007 年 8 月 1 日。不是,好好的人怎么会失踪呢?”

李禾说:“你记忆力很好。”

“噢,不是的,不是的警官。”她搓了一下手,整个人都缩起来,“因为那几天赶上我们夏老板的生日,她给大家放了几天假,所以才记得很清楚。”

根据陆平的供述,他也是在 8 月 1 日发现江望第离开 701 的。孙见智问:“据我所知,她那时候是被软禁了,你是怎么联系到她的?”

钟其艳从围兜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十二元钱的真龙,哆哆嗦嗦点燃,夹在嘴里深深吸了一口。

“她被一个叫陆平的人关起来的,被他弄怀孕了。”她目光看得很远,“一个好心的姐姐一直在帮她,后面给她一部手机,她就偷偷打电话给我,叫我买猪血和脐带去帮她,她要逃跑嘛,报复那个男的……我们就泼血,在卫生间里挂脐带,假装生了孩子了,想说回头威胁他让他出一笔抚养费。说是胆子大,其实也怕被追上来,因为那天还很早,我就马上借了一部小车送她回交阳,我想说逃回家去了应该就安全了——”

“回交阳?”孙见智打断她的话。

“啊。”钟其艳点头,“回了啊,我送她回去到了。”

孙见智和李禾不约而同望向江风夷。

江风夷一把抓住了钟其艳的手腕:“你撒谎!她根本就没回去过!”

烟灰撒了一桌子,钟其艳挣开手:“我撒谎干什么?你爸爸是开勾机的吧?在快到县城的那个公路旁边吧?有一个工棚,有果树,我把她送到那里下的。”

钟其艳记得很清楚,那一天太阳很热,交阳跟火焰山似的。江望第蹦蹦跳跳地下车,朝工棚里喊:“爸爸,我回来了!”

“天地良心!看到她爸爸黑着一张脸出来,我就知道肯定要吵架,我没喝水就走了,你们一家人连句谢谢都没有!”钟其艳忿忿不平地瞪着江风夷。

灰蓝色的暮霭里,江风夷静坐着,像一枚石头,世界如洪流从她身侧匆匆绕过。万物失声,她是盲的,所有的声音都在远方,所有的颜色都变成黑色。

好像过了很久,她重新降落回到躯壳里,像第一次来到人世那样体会呼吸和心跳。

“是他,我爸爸。他那天晚上没有回家睡觉。”她平静地说着,像讲别人的故事,“他从来不会不回家睡觉。年三十去奶奶家吃团圆饭都要回自己家睡觉。但是那天没有。”

第二天早晨妈妈去上班了,爸爸才一身臭汗回到家。江风夷抱着书正要去图书馆,在门口遇到了他,她说:“爸,我从抽屉拿了两块钱。”爸爸点头,什么话也没说,也没看江风夷的眼睛,径直走进卫生间洗澡。江风夷觉得有些奇怪,像灯光被谁调暗了但自己发觉不了但能意识到的奇怪。

那阵子交阳的太阳确实很烈,江风夷也记得很清楚,她走到楼下,心想太阳终于要杀死地球上他所哺育的生物了。

第65章 终章二 马儿岭北坡

第二天清晨,雾蒙蒙的时候,孙见智的车就来到了星光花园南门,他们要去交阳。

“我到了,你下来了吗?”孙见智给江风夷打电话。

“马上过来,我在你前面的文印店。”

孙见智往前看,江风夷走出文印店朝她招了招手。

今天江风夷穿着肃穆的黑 T 恤和黑西裤,头发全挽起来。黑色衬得她很瘦小,孙见智记得她从前看起来好像没这么小。过了一会儿,她怀抱一个方正的东西,用黑布蒙着,从那头小跑过来,像一只撞在前挡风玻璃上的黑蝴蝶。

她坐进后排,孙见智回头看,她头发里还别着那枚发夹,颜色一夜之间旧了。

孙见智问:“什么东西?”

“没什么。”

去交阳走高速路也要开两个小时。一路上几个警察都在热闹地聊天,没谈案情,说的要么是江湖上遇到的奇葩,要么是一些煞有介事的灵异经历。江风夷缩在一角,昨夜没睡够,她痛苦地清醒着。

孙见智有时转过脸看她,她们会默契地对视几秒,什么也不说。

多数时间里江风夷什么也没想。只是偶尔在脑海中彩排遇到江连云时要说的话,怕是他,也怕他不承认。

有时候她又会设想,或许他骂了姐姐,姐姐第二次离家出走,所以再也没回来。

交阳越来越近,江风夷开始给他们指路,慢慢地两辆警车开进了工棚,当地的警察也到了。

一个年轻人望见警察,跑进去报信。不一会儿,江连云从他办公室里出来,发现人群里有他女儿。他开口说话,嗓音唱戏似的颤悠悠:“凤仪?是不是害你姐姐凶手找到了?”

他苍老许多,很陌生地站在那里,站也站得不太直。江风夷把抱在胸前的黑布扯掉,露出母亲的遗照:“你把她女儿怎么了?看在你们夫妻一场的份上,不要再骗我了。”

她的声音很低,很慢,像在问一个很平常的问题。

江连云张开嘴,声音延迟般,好一会儿才发出来:“你说什么?”

江风夷从这张遗照背后抽出了一张彩色照片,是江望第的,被文印店的人修复过,皮肤还是雾蒙蒙的,五官像被人后来画上去的,空洞地望着他。

江风夷望见他身后那一排挖掘机,忽然明白了。

“还记得这个人吗?你把她埋在哪里了?”她仍旧平静地问。

江连云头发不多,明显地能看见汗珠溃堤,四面八方从头顶滚下脸庞、耳背、颈窝,他大吸了几口气,扶着旁边的人坐到水泥地上。“葬在你妈妈的那片地里。跟家里人在一起,这样逢年过节还有人祭拜,不至于在底下饿肚子。”他很平静地说,说完又平静不了,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

江风夷觉得他的哭声刺耳,变得烦躁,她怀疑他只是因为丢面子才装哭,那双手下根本没有真的眼泪。

她大声问:“是你杀了她吗?”

他只捂着脸,什么也没说。

晌午,他们去县城另一端的马儿岭找遗骸。

警戒线在太阳下反光,同田间稻草人的披风一起被风吹得呼呼响。江风夷看到母亲和先人的墓碑被一个个掏出来,那些或长或短的人生被一块碑代表,满溢沉重的赞美之词,一代压住一代,都是一样的形状。

那片土地像一块挫伤的皮肤被翻开,露出底下黄色的肌肉和盘根错节的血管神经。

开挖掘机的人是江连云的员工,也是他的侄子。他心想犯了大忌讳了,居然要挖祖坟。

江连云被铐住双手,在一旁盯,像往常监工做项目那样,说差不多了,挖掘机就停下来退到一旁。换人工挖,黑压压的铁锹一铲子一铲子下去,终于翻出一具没有棺材的年轻骸骨。那双波鞋被装在纺织袋里,掏出来还是有橡胶的形状,看得出是一双波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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