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的也对。不过，你妈闹了一辈子要离开煤矿，现在终于有机会了，她却不要了，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如果真的承包了，就只能等到退休才能离开了。”

“我觉得妈以前闹着离开是为了争取更多更好的机会，现在眼跟前这个就是个好机会，有钱了机会是不是也就多了，问题不就简单了。就比如妈想搬进城里，没钱怎么进城，只能是调动工作，如果有钱了，想进城也不难了。”

“我和你妈就守着这里到老了，你们就靠自己吧，你姐姐已经在城里了，以后找个女婿，再调出毛纺厂也算不错。你呢，好好学习，考出去。涛儿就是最大难题，初中毕业，没文化，还做了大手术，又懒又调皮，啥时候能懂事啊，现在说不得打不得，看来得我和你妈养他一辈子了。”

“那说不定，涛儿聪明，跟着妈妈做生意，以后搬进城里了继续啊，干嘛非要去工作呢？”

“你们真的是长大了，昨天还是小孩子，今天可以给我们讲起大道理了。娃娃，就算你说的不错，你还是个娃娃，有太多的问题是你不知道，没想到的。”父亲说不过我，有点不耐烦了。

第76章 父亲往事

我把馒头蒸上锅，办了板凳做到父亲跟前。

“爸，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呗，你们老家啥样啊？”

以下是我父亲给我讲的，他是分了很多次零散的讲的，我现在整理出来。

我家在大山里，山窝窝里，每户人家只有几分地，年成好的时候还能不饿肚子，年成不好，就得饿肚子。原本王家在这里是个大家族，我爷爷那辈人家里九个兄弟两个姊妹，分家把一个大家分散了，到了我爸爸这辈，人丁就不兴旺了，爸爸排行家里老三，五个孩子只有他一个男孩。

爸爸是当地文化最高的， 在城里读了初中，考上了师范，但爷爷不让上，非要他回来结婚。

我爸回来结婚一万个不情愿，但没办法，爷爷的家规大得很，如果不听话就赶出王家。

他在城里的小学当了老师，妈在家种地。原本就是特别不般配的婚姻，妈在家在爸眼里没有地位。

爸一表人才，又有文化。妈呢大字不识几个，长相平平，不爱说话。两个人没有共同语言，妈又自卑，更不愿意和爸说话了。

爸每周往返城里和村里。后来听说他和城里的女老师好上了，妈气的要自杀，爷爷出面把父亲喊了回来，让他在村里小学当教书先生，这件事才算过去。

后来妈生了我们兄妹四个，我是老大，你小叔是老三，大姑是老二，小姑是最小的。

赶上自然灾害的三年，村子里的人死了多半，一家一家的人被饿死，我运气好，16 岁就去镇上的厂子里上班，厂长就是我师父，干了两年学徒，只管饭没工资，躲过了两年的灾害。我每天中午都把馒头悄悄藏起来，只吃几口咸菜和菜汤，等晚上下班 跑十几里山路回家，把馒头给我妈，连饭返回。妈舍不得，让我吃，说我正在长身体。可家里一大家子人都等着饭吃呢。

小学校也停课了，爸没有工作，也不会干农活，每天指望在和替别人写写信赚点粮食。地里的活只有妈一个人在干。妈一个人干活没几个公分，自然分不到多少粮食。妈就带着弟弟妹妹晚上去挖人家地里不要的红薯土豆。

第三年，转正了可以拿工资了，厂子却准备关停了，最后那几个月，工资都发不下来，只是提供每天的伙食。 伙食也越来越差。厂长给我悄悄说，能跑出去就跑吧，别回家，回家只有等死。

我怀里喘着唯一的一个月的工资连夜跑回家，给我妈说，厂长让我跑，跑出去就不会饿死。妈给我收拾了几件衣服，让我连夜离开。如果等到厂子解散，我再回到村里，想出来就很难了。

我把钱留给妈，她又悄悄塞在我的提包里，她说，这里啥也买不上，要钱也没用，你出去求生活用得上。

临走的时候，妈抱着我边哭边说，娃啊，你出去了能活下去等稳定了就把弟弟妹妹接出去吧，我们死了就死了，不能让孩子都饿死在山里。

我答应妈，等我站住脚了，就回来，把你们都接出去。

我知道这个家妈才是真正的顶梁柱，爸此时肩不能挑手不能磨，除了写字啥也干不了。我走了，家里的几个弟弟妹妹可怎么办。

其实，在我工作之前我挺恨妈的。我有机会去参加考试，妈不让，她说，山里的孩子就是在地里干活的，读那么多的书不能当饭吃，能认得几个字就不错了，他是老大，家里的地需要人种，弟弟妹妹都那么小。

我放弃了考试，爸也不坚持，因为他的读书的确没能给家里增添任何光彩。妈心里也是因为父亲读书多在城里和其他女人好上了才恨上了读书。

在家种了几年地，才去了工厂。

我去上班，妈一个人顶着一家人的吃喝，那时候我才从心里理解她为什么不让我读书的苦衷，也知道心疼她的不易。

一个女人找个男人不喜欢她是这个女人一辈子最大的悲哀吧。

我妈就是这样的可怜，自己吃不饱，又没办法让孩子吃饱。家里的男人也啥都干不了。

我连夜跑了出来，爬着火车，身上那点钱要留着关键的时候用，是吃饭用的。

一路上遇到人就问，哪里招工，哪里有钱赚？

有人说，去新疆吧，那里到处都在招工，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

我到新疆的时候，身上仅剩两毛钱，穿着单衣的不知道新疆的冬天那么冷。在草垛子里睡了两个晚上，第三天找到了招工的地方。的确很多单位都在招工，我身上喘着的是厂长给开的证明，这份身份证明起了决定的作用，很多单位抢着要我，我最后选择了兵团机修。那时候铁路也在招人，是修铁路的，我当时应该去，那样以后回家就方便了。

到了机修连，遇到两个贵人，一个是我的干爹，一个从抗美援朝战场上下来的老王，比我大二十多岁，那时候认识他时，他已经四十多岁了，是机修连最老的技术工人。他一个人，没有老婆，没有孩子。听他说是解放前他当兵走了，老婆在家等他，听人说他死了，就改嫁了。等解放后他回家，老婆成了别人的。他连夜返回部队，要求上前线，后来去了朝鲜，再后来复原到了新疆。原本他的资历可以当领导，但他不愿意当官，说当个老百姓就好。

他对我非常好，我到机修连所有的东西都是他买的，他总喜欢给人家讲，我是他干儿子。

还有我和你妈结婚的事情，也是他决定的。我见你妈的时候，他都准备调走了，调去市里政府汽车班。其实是他先去看的你妈，他回来给我说，又给宋师傅说，说你妈如何如何好，一定要让我娶回来。

我当时的确有些看不上你妈，你可别学给你妈，否则又要闹腾了。你妈太瘦了， 太白了，太干净了，不像我们这里干活的那些女人，一个个泼辣能干，你妈一看就是娇小姐那种，斯斯文文的，就是我母亲在也看不上她。我就想取回了你妈，以后带回老家，也能给我母亲干点农活吧，这样的小身板，细胳膊细腿的怎么下地干活呀。

但干爹说你妈好，说你妈是这里最出色的，宋师傅去看了也说你妈好，那就是我的眼光不行了。再说，你妈温温柔柔，说话也好听，我也觉得是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最讨厌的是还有几个复员军人也看上你妈，还去找干爹，让干爹出面给说说。

一切都是前后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事情，我不赶紧决断，你妈随时被别人领走。我第一次去没带你妈走，你妈估计也知道啥原因了。宋师傅妈得我狗血喷头，让我去领人，我不敢去，怕你妈不跟我走，宋师傅才带着我一起去的。

我结婚的二十块钱就是干爹给的。我把你妈领回宋师傅家的那天下午，干爹就让车接走了，本来那天晚上他是要过来看你妈的。干爹去了政府部门，又遇到自己的老领导，调去了军区后勤继续当汽车班班长，没多久，一个倒车事故他为了救一个几岁的小孩，自己倒下了，就这样走了，那时候还没有你们，我和你妈宋师傅都去参加了他的葬礼。好人命不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