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大
中
小
爱他明月好(88)
作者:一片桃花林 阅读记录
也只有这时静静看他,才能注意到夫子比我初来儒家之时苍老许多。灰白的双鬓已然色若霜雪,长须上最后一缕墨色于何时悄然褪去我竟也毫不知情。明明我时常向他请安,偏偏我就是看不到年岁流转。
于竹屋跪了一夜后,弟子们接二连□□去。请辞去时小童把我与张良留了下来,他哭了一天一夜已很难再发出声音,只默默领我们去了侧室,拖出一大个箱子后推给了张良。张良不敢怠慢,小心翼翼撕开封条,擡起了箱匣。
小童从箱里搬出两盏棋,递予了张良:“夫子那麽爱下棋,却总舍不得用这白玉盏,说是要留给子房。你把这棋盏拿去后,一定要常用它练习喔。”
“子房谨诺。”张良伸了双手将那棋盏接过,认真的模样仿佛在接圣旨。
我心下愈发难受得紧,小童又用袖抹了抹眼睛,声音沙哑道:“这是老师留给阿澈的。”
我一怔神,转眼再看他时便见他手里捧了一只趾高气扬的鲤鱼灯笼。只需一眼我便认出它是早些年丁掌柜扎给我的,那时我喜欢它喜欢得不行,却因当衆受辱不愿再玩它,丢也不知丢哪去了,未曾想夫子竟替我将它收拣了起来。
一时记忆横流侵袭而上,悲从心起,我便再忍不住有泪夺眶。
“夫子这麽疼你,你却只在被掌门训诫时才来找他说话。”小童愤愤不平,语有幽怨。
我被他说得又愧又悔,只抱紧了那灯笼,泪落得更兇了。
“你不要哭啦!”小童没好气地命令我,自己却噎了一下又开始抽泣,“夫子不在了,没人让我们擦眼泪了。”
他定不知道他的无意之言对我来说却是字字扎心,句句让我痛入三分。我便六神无主,便无措仓皇,只能言听计从用袖将泪拭去,落荒而逃一般出竹屋,才喘上一口气。
等我回过些神再去看张良时,发现他虽眼角微红却始终未落下一滴泪,只低垂着首将两盏棋抱在胸前。我已自顾无暇,见他这副模样更不知可以从何劝起,索性守中不言,暗暗攥紧属于我的灯笼。
怎麽可能哀而不伤?!
怎麽可能绝情弃义?!
怎麽可能淡看生死?!
怎麽可能鼓盆而歌?!
挣脱不开的悲伤与突如其来的愤怒交相杂糅将我吞噬,也只有于那一刻我才幡然明白为何父皇不惜万金亦要苦求长生之术。帝王将相也好,士商工民也罢,于沧海横流间不过渺渺一粟而已。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是假的。永以为好也是假的。长生才能无死别,才可能永相好。若人不可长生,区区蜉蝣之躯,凭什麽许下沧海桑田的誓言?到头来人唯一能履行的诺言不过是以死来践的抱柱之盟。
悲怆之极,我挥别张良速速回屋,将那早已不亮的鲤鱼灯笼高高挂到梁上,把门掩实后才敢颓然滑坐于地痛哭出声。
接连几日皆是张良来唤我,他将餐食放在门口我却没心情吃。他不劝不怨,只默默将餐食撤了去又换上新的,一来二去我心中有愧,隔着门请他莫再送了,可他不肯听。我没办法,便只好开了门将盒子收下,胡乱塞了几口又将食盒还予他。张良轻叹口气道:“阿澈你吃的比辟谷时还少。”
明明是悲伤的时刻,可听张良说话我总觉得好笑,于是我便有些怪他,恐他太早将我拽离这悲楚,是对荀夫子的一种背叛不敬。我神色肃穆斥他莫开玩笑,张良非但不收敛,还变本加厉将食盒又塞了回来,微有笑意道:“嗟呼,来食。”
我气急败坏要甩门,他却一手强撑着门,神色认真道:“阿澈你想一想,怎麽做才能让夫子高兴。”
我一愣神他便将门推开了些,一边同我说:“该不该好好吃饭?该不该好好和同门好好相处?该不该好养一些?”
我不知所答,张良顿了片刻柔声道:“子房初来小圣贤庄时,夫子便是这样循循善诱的。不好好吃饭,就去喝药。不好好和同门相处,就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不好养,就……”
“就?”
“就多交束脩。”
我忍不住笑了:“是夫子了。”
“是啊。”张良点首附和,将食盒递到我面前,“师叔是通透的人,阿澈开心一些,他不会怪你的。”
我深藏的心思为张良一言道破,惊异之余还是佯装不知他在说什麽,顺从地又从食盒里拿了片糖塞嘴里,果然比先前的甜了一些。我心下些许释然,又从盒里拿了一片糖递予张良,他犹豫拧眉,刚开口欲拒,我已抢了先机:“子房该不该好养一些?”
他一怔,笑着把糖片接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