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天地被一分为二，天是昏暗的晚霞，地是昏暗的青草，月亮若隐若现。

公仪掀开车帘，看到沈闻君骑马跟在马车一侧，脸被头巾拢住一半，只余额头和眼睛在外面。

公仪指着山坡上的绿草说：“听说北地的春天来得晚一些，因此去得也晚一些，算算时间，现在恰逢北地的春日。”

沈闻君没有说话。

车队骤然停了，前方长长地一声吆喝，示意附近有树木掩护，就地安营扎寨。

马夫离开去吃饭，四下无人。

沈闻君突然说：“我杀了他，我带你走，你嫁给你喜欢的人，咱们不去草原了！”

公仪看向身后远处的火光，火光中心围着鼻孔朝天的一人，周边的护卫殷勤地替他倒酒、烤肉，酒要倒在金杯里，烤肉也要切成小块喂到嘴里。

即使这样，他也不满意地丢东西，踹火堆。

“他”是何人不言而喻。

收回视线，公仪浅浅笑说：“我们俩一起离开，能去哪里呢？龟兹？暹罗？波斯？那里的人迟早都会往中原来，我们去那里不是和时间作对麽？更何况，我走了，你们怎麽办？大昭怎麽办？”

公仪擡头看向天空，今晚的月亮像质水关外的月牙泉，和在中原的任何一个地方看到的月亮一模一样，就算在宫里也是如此。

公仪说：“闻君，我没有告诉过你吧，不过你们应该早就猜出来了，不说也也知道。我皇兄小时候是太子，长大了是皇帝，从小到大都被父皇和太傅、朝臣们交口称赞着。我觉得皇兄是天底下最无所不能的人，可他却说自己是天底下最无能无力的人。大昭与海那赫部和亲看似是他一人的任性妄为，却是不得不做出的决定，百官不是傻子，他们知道历代的战争到现在未有结果，再打下去也是一样，消耗银钱，拖垮百姓……”

想着一路来见到的人和事，公仪的声音低沉下来：“就算如今和平政令推行一年有余，仍有不少百姓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一路走来，见有人卖儿弃女，只为换一碗饭吃。之前商队里的那些老幼妇孺，都是被遗弃之人，这不是百姓的错，而是朝廷的错。我皇兄成了大昭皇帝，他就得替朝廷改正错误，我是皇帝的妹妹、大昭的公主，也有责任帮我皇兄、替朝廷改正错误。”

沈闻君不同意她的看法：“可未必非得和亲才能改错，就算要改错，为什麽非得是你？”

“皇兄说要寻大臣家的女儿，封为公主，代我和亲。但是，若是要其他女子代我受过，我过意不去，换作你，你怕是更过意不去。”

“一个朝廷有几万万人，若要一个小女子才能成事，也无法存在长久！”

“朝廷需要维系和草原的关系，姻亲是最快也是最能降低损失的办法。刚好有这麽一个办法，刚好需要这麽一场亲事，刚好有我这麽一个公主。”

公仪笑容如月光，她静静地说：“我们只觉得，做的还不够。”

第 72 章

听完之后，沈闻君久久沉默。

公仪飞蛾扑火的自我牺牲态度使她震撼，她不知道怎麽形容自己的感受。

她一会儿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一个国家的安定，不能用一个女子的婚姻作为交换，太过无情也太过屈辱。何况，用和亲交换而来的安定，又能维持多久呢？

可她一会儿又觉得，有哪里是对的。

国家安定，百姓有饭吃，人人都有安稳日子可过。与此同时，皇帝推行和平政令，有意开辟海陆两条商路……和亲一事与之相比，仿佛又是微不足道的其中一环了。

许久之后，沈闻君只好说：“难怪你总提起你兄长。”

这样的兄长，就算不是皇帝，凭这份高瞻远瞩的心思，确实也值得时时刻刻挂在嘴边。

沈闻君说：“可我没你们兄妹那份旷达的心思。”

她将一切看得太小太近，记得眼前的快乐和悲伤，不是能够为了结果，而去忽略过程是否痛苦的人。

公仪笑了笑：“你恨二王子吗？”

传闻，海那赫部落有一位威名赫赫的战神将军。

初生时煞气深重，其母不堪忍受神力而死去。幼时因被封印而力弱，少时上战场被鲜血洗去封印，尸山血海之中，驰骋来去，斩首如风。

公仪也想到了那个有名的传闻。

想了想，她说：“传闻来自中原文人杜撰的故事，什麽草原祭司说‘将星转世，熠熠如阳’，都是臆想，通篇俱不可信。”

“也不尽然。”

说着，沈闻君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串奇怪的符号，公仪七零八落地认出，那是一句草原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