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为海市披上了银装, 宣告冬天正式到来。阴冷潮湿的空气如同无形的触手, 悄然攀爬着每一个角落，但凡有空隙, 它便会侵入你的皮肤, 带来渗入骨髓的寒冷。只有在温暖的火炉和暖气前炙烤, 才能让人喘口气。

好在今日顾梦準备的充分，在沙发和她的诊疗椅之间摆了一个油汀, 起到了火炉的作用。

左镯一坐下便自在地将手靠近油汀烘烤, 十分自在惬意。

“左小姐看来很容易和人相熟？”

左镯摇了摇头，“不, 其实我是个慢热的人。只不过因为长期和心理诊疗师打交道久了，在你们面前, 我比较容易能放松。”

是个十分坦诚的患者，这让治疗效率高了很多。

顾梦欣慰地笑了。她帮忙将左镯的大衣挂在门口，倒好两杯水在桌上，在桌上备好计时器。开口道，“那您準备好了？”

“嗯。”

顾梦按下计时键，诊疗开始。

“你最近看起来，状态还不错？”

“是吗？”左镯脸上似乎因为热可可的关系，浮上了一丝暖色，展露了一个笑容，“或许是因为终于将回国以来的第一份工作给完成了，吊在面前的胡萝蔔终于吃到了，我这只不停转的驴终于可以休息一会了。”

顾梦听完不禁莞尔，拍手道：“恭喜。”

左镯笑着谢过。

面前这个展露着笑颜的女子，虽然之前看起来有些距离感，像是一张摆放在当代博物馆里的沙发。原本以为是高不可攀的展品，实际上它依旧是一个柔软、让人放松的存在。

顾梦眼睛不觉瞥向手里的记录，那是Lou在这次会谈前发给她的，有关左镯过去几年的诊疗记录。顾梦之前在心理诊疗师协会里，曾经找过Lou进行咨询，以患者的身份。

外界似乎很少了解，作为心理诊疗师，定期也会转换身份，作为患者，去其他诊疗师处进行情感疗愈。倒不是因为作为顾客体验或是交流经验，更多是因为他们长期游走于各种不同人、不同情绪、不同故事之间，不管是好的能量还是坏的能量在这些旅程中都会慢慢积累，也因此，他们需要找到另一个诊疗师，来进行合理的释放。

而顾梦，则在疫情结束后的那年，去了一趟巴黎度假。在那里，结识了Lou。

两年后的今天，她再次接到了Lou的邮件，却是将她的一个长期患者转交给她。

顾梦点开文件夹。左镯的名字旁边，写着几个字——“战后心理综合征，複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C-PTSD)”。

作为心理诊疗师，一般不会主动去搜索和了解患者外界的身份和形象，更多是专注于帮助他们内在探索自我和疗愈内心。然而，正巧她最近在风暴洋美术馆看到了一个战地记者摄影展的海报。海报上，断壁残垣的背景中，一位头发略显淩乱的女子坐在椅子上，正对着镜头拍照。

令顾梦印象深刻的，是她那双会说故事的眼睛。

没想到几天后，她便见到了本人。

左镯从进屋起的表现状态，比Lou记录中的好很多：放松，易于沟通，甚至能自在地开玩笑。这是心理诊疗师最乐见的患者状态，显示她并未筑起高耸的心墙。

这点出乎顾梦的意料，因为作为C-PTSD患者，他们一般对于外界情感刺激极其钝感、麻木，甚至有种对世事提不起兴致，失眠，甚至解离性遗忘等症状。

她瞥见Lou用红线标注的几行文字：

【患者因疫情被困交战地区两年，深入进行战争报道，归国后确诊C-PTSD。主要症状：抑郁、选择性遗忘（包括痛苦和快乐的强烈情感事件）。】

【2023年6月，于儿童节后的诊疗中，回忆起关于父亲的原生家庭创伤】

【2023年12月，患者表达自己正準备归国，整理作品时回忆起首次被劫持经历，出现闪回症状。】

顾梦从记录中擡起头，发现左镯正注视着柜子上的香氛蜡烛。

“这个，是雪松味吗？”左镯似乎被这个蜡烛吸引住了，不禁问道。

“是的。”顾梦作为诊疗师的直觉，敏锐地抓到了左镯眼底闪过的光芒，“这个味道对你来说很特别吗？”

“嗯，我很喜欢，”左镯的脸上漫上一丝潮红，“和我最近重逢的一个人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重逢。”顾梦莞尔，“发生了什麽难忘的好事吗？”

“也不能这麽说……”左镯的睫毛扑闪，虽然嘴上否认，但思绪却不自觉回到那个初雪之夜。

那天，2024年的第一场雪悄然降临，宣告着秋日的结束，夜晚最长的时节主宰大地。

左镯伫立在天台，视线里除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便是那朦胧灯影下的那道挺拔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