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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法停止喜欢你(137)

作者:爱喝水 阅读记录


头一回讲话,是英子主动开的口。

见年轻师傅身上半旧的衣裳划破好大一道,她敞敞亮亮便道“我帮你补”,又指着祠堂外的大榕树道“今晚我在那儿等你”。年轻师傅照旧一声不吭,没点头也没摇头。

那晚一弯新月斜挂,他不说话,英子也不说话,蘸着柔软月光,将心意缝进密密的针脚中。衣服补好重新穿上身,谁也没走,坐至月上中天。

她盈盈望向他,问:“我好看吗?”

他红了脸埋下头,半晌,嗫嚅:“好看。”

然后,她笑,他也跟着傻笑,就这麽许下彼此情谊。

祠堂落成,媒人上门说亲。英子爹找各种理由将这门婚事一拖再拖,说到底是嫌年轻的泥塑师傅穷。苦夏拖至秋后,稻米熟过一茬,终是激发出英子性子里刚烈的一面。她端坐家中,拿出儿时说书的本领,绵绵不绝讲着意中人的好。日也讲夜也讲,不会累似的,千般好万般好,到底把英子爹磨软了,磨怕了。

隔年,英子难産痛了大半宿,咬破嘴皮愣是没吭一声。年轻的泥塑师傅守在屋外,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来来回回一趟趟地走,像是要把爱人生産的痛苦通通踩烂在脚底。大胖小子呱呱坠地,英子疼极,无力仰面倒下,依稀望见了窗外的啓明星。

泥塑师傅破门而入,看也没看儿子一眼,噙着泪意抓着英子的手,一遍又一遍哽咽,不生了,咱们再也不生了。

从那以后,泥塑师傅变成啓明爹,英子也成了啓明娘。

一家三口小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却有滋有味。

然而在魏啓明前尘旧事的盒子里,没有收藏关于爹娘相濡以沫的一段记忆,只停留在他四岁—1967年,风雨飘摇年代的开端。

破“四旧”立“四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各个村落的土地庙和寺庙被毁,菩萨佛祖被砸,陈旧的信仰也被摒弃了。可乡民们鲜血已经沸腾,毁无可毁,砸无可砸之时,手举镰刀棍棒,又将矛头对準那些旧时代的匠人。

啓明爹收到消息,早早趁夜逃奔,抛下一对孤儿寡母。

疯狂持续发酵,半个月后,杀红眼的乡民们如汹涌潮水般涌入啓明家,见东西就摔,指着啓明娘破口大骂。年幼的魏啓明蜷缩在门后,听娘的话,紧闭双眼,捂住嘴巴不出声。他听不懂他们骂什麽,不明白会讲许多故事的娘为什麽不还嘴。他更不明白平日里和气良善的叔叔婶子们,为什麽会突然变成狰狞的妖魔鬼怪。

他太好奇了,忍不住违背娘的嘱咐,睁开眼透过门缝张望。

这一望,就是五十年的噩梦缠身,五十年的仇恨根源。

“我记得,我全都记得,你奶奶出事那天是1967年7月12日。”魏啓明使劲搓了几把脸,试图抹净所有悲痛,却无法控制喉咙里的颤抖,“就在你奶奶出事的前几天,她带着我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去镇上的照相馆照相。那是我第一次照相。”

窗外,夜已渐渐拉开帷幕,将无边的瑟瑟寒意投掷进工坊。

或许因为等待这个真相太久,等到已经不知该如何面对它的到来,魏无疆木然地站着,仿佛还没从那久远的真相里抽离出自己,也可能他并不想抽身。

方恋恋的呼吸轻了再轻,她从背后牵起魏无疆的手,冰得锥心刺骨。

“爸,你学泥塑又放弃,接着让我重蹈你的覆辙,是为了报複爷爷当年抛妻弃子吗?”答案显而易见,魏无疆的发问近乎自虐。

“难道不应该吗?”半张脸隐匿于晦暗阴影,魏啓明盯着儿子的眼睛,反问。

亲娘惨死在自己面前,魏啓明没有理由不恨,没有理由不惩罚那个负心汉。而惩罚一个罪人最好的方式,是让他戴着负罪的沉重枷锁茍活着,是给他希望,然后用更灭顶的绝望溺毙他。就算把自己,把儿子变成报複的工具,魏啓明也在所不惜。

他对儿子说:“你要怪只能怪你爷爷,只顾自己保命,把你奶奶送上绝路。”

魏无疆很平静,既不想向父亲讨要自己的公道,也不想深究父亲的报複值不值得。平静到连他自己都有片刻怔忪,去辨别究竟是真正的内心平静,还是已经冷漠麻木。

方恋恋用力抓牢他的手的瞬间,魏无疆确定自己仍有血有肉。

他走近父亲,继续发问:“爸,成功报複爷爷,给你带来快意了吗?”

魏啓明猛地一震,自认坚硬如铁的心髒被撼动,似崩开一条裂痕。他张了张嘴,却讲不出话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然后,他怔怔然看着儿子带着女孩儿转身出门,头也不回,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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