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染夕沉[先婚后爱](79)
于是那些女佣惊奇发现,脾气古怪的顾少爷竟破天荒的敞开大门,第一次自主的、乖张的,接受诊疗。
纪医生正襟危坐在真皮沙发上,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拧眉:“您的失声已经十分严重。”
“您应该知道,这是心理性失声,再这样不管不顾下去,可能会危及到您的听力。”
无论他说得多严重,面前的少年始终无波无澜,眸光如一滩死水,仿佛这场降于他身上的灾祸,是他与生俱来需要赎清的罪孽。
纪医生的眉心越蹙越深,直言不讳:
“您应该试着打开心结。”
他的话音像是破空子弹,倏地穿过顾佑远清明的灵台,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的唇色渐渐苍白,手心围紧装满滚烫茶液的杯沿,已然失去五感知觉。
意识仿佛越过时空,回到两年前苍凉的夏天。
那时的他活在顾纶掌心之中,美名其曰说是要磨一磨他的心性,于是力排众议,将他囚禁在诡谲阴森的哥特式庄园。
顾纶的手段太多,甚至切断了庄园所有光源,即便装横再奢靡,也只是一处荒漠。
他沾沾自喜的以为,只要折断顾佑远高飞的翅膀,就能让他臣服。
可没有人想到,少年一身傲骨,竟然宁愿在漆黑的夜晚自二楼窗台一跃而下 ,也不愿涉足腌臜之地。
侍者没能追上他,尖锐的呼喊谩骂灌满顾佑远的双耳,身上擦伤太多,痛得仿佛脚踝的筋骨都要断裂,可他一步也不敢停。
他还有在乎的人,在一处低矮的平房,等他回家。
炙热的风呼啸而过,脚下的土地仿佛都是滚烫的,他不要命的奔逃,感受肺泡即将炸裂的极限,直到甩开追兵,钻进老街,喘着粗气停在一扇陈旧的保险门前。
他如释重负的垂下头,眉梢染上这些时日为数不多的活色,手刚扶上门框,熏天的腐臭却顺着门扇的吱呀声蔓延而出,黑暗之中,顾佑远却好像捕捉到了什么,瞳孔猛地一缩——
桌上株天鹅绒早已被晒得枯黄,结着蜘网,无力的耷拉在窗台。
而他的母亲,正扭曲而僵硬的躺在冰凉粗糙的水泥地上。
洗得发白的连衣裙碎得不成片,身上沾满了口鼻吐出的污秽物,无数蚂蚁攀爬上去,啃噬着她的身体。
女人失焦的双眼始终紧盯着门缝。
像是知道他会回来。
……
手中的杯盏蓦地落地,碎片四溅,拉回他飘远的思绪。
纪医生的神色却并未在顾佑远的失常下波动,见怪不怪的从胸前口袋取出手帕,递过去:“擦擦吧。”
顾佑远不伸手接,他也不尴尬,只是淡然的收回手,缓慢的逼近顾佑远,轻声说:
“现在,可以尝试着对我说出一些你现在能想到的任何简单词句,或是最让你印象深刻的、难以忘怀的名字。”
他诚恳的引导着顾佑远,如鹰般锐利的双眼舍不得放过他脸上的蛛丝马迹,看他恬淡的眉眼终于染上凡间的尘土,有所松动。
印象深刻的、难以忘怀的名字。
不知为何,在听见这句话后,顾佑远的脑海中忽的淌过多年前路过茶馆时,说书人在桌前念起的那首点绛唇——
“西楼暮,一帘疏雨,梦里寻春去。”*
他的心脏便沉沦在这样雾蒙蒙之中,那把破损的油纸伞只能遮住他的愁容,却也让他浑身湿透,狼狈至极。
纪医生妥协于顾佑远的沉默,对这场失败的会面彻底死心,一边叹着气喃喃自己还是操之过急,一边从提包中取出用贝母打磨的药盒。
他伸手将盒子递给顾佑远:“虽然知道您可能用不上,但她还是希望您收下。”
酒红色的欧式风格,盒子边缘奢靡的镶嵌着精致的五彩玛瑙,盒盖弹起时,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扑鼻,像是将整个人席卷在青葱草地。
“这是坞港闻名的老字号,您失眠时取半指盖涂抹至太阳穴,有精心清躁的功效,多少能助眠。”
掌心触上冰凉的盒面的那一瞬,顾佑远眼睫微颤,抬指揩过卡扣,像是揩过她的指纹。
“那位沈小姐,她还记挂您,”纪医生顿了顿,有些啼笑皆非的蹙眉,“您上次见过她,是个勇敢机敏的女孩。”
的确是勇敢,顾佑远想。
沾染上他血迹的那一晚,并不短的一程路,她等不及帮手,万分担心他的安危,明明自己有尊娇贵的身体,却愿意吃力扶着他,跑得那样急。
赤忱、真挚、像是破出云天的火炬。
透亮的玻璃网覆着乌云,漫天的灰色席卷而来,玉兰树随大风大肆飘摇。纪医生抬头望着骤然变化的天色,不急不缓提包起身,明知道不会有任何回答,却还是礼貌的对着顾佑远道别,转身离去。